【编者按】
顶流“尔滨”在冰雪世界里迎来最热闹的游客。有人说,哈尔滨的这个冬天,是东北的“春天”。
从这波文旅热到早前的“文艺复兴”再到更早的东北元素的小品、影视剧,说不完的东北,说不尽的故事。
故事里,是东北人的家,传奇外,是他们的日日夜夜。本文作者良梓来自辽宁开原,赵本山的家乡,东北二人转的故土。“马大帅”、澡堂子、传统二人转逐渐远去,不过,这里的生活,仍是喧闹和沉静并存。
作者 | 良梓
编辑 | Tartle
我一般介绍开原的时候通常会选取两个关键词:铁岭,赵本山。比起一些抽象的、以资源命名的“中国x都”和本地人绝对不会去,外地人去了一准失望的小景点,这样的介绍简直是生动得过分。在我很小的时候,赵本山还是春晚的常客,在全国人民的期待中陪着春节的饺子一起上桌,我们也一样。只不过是作为赵本山的家乡人,总会多上一个向外地朋友介绍的步骤:“看着赵本山了吧,这是咱们开原人!”许多人因为赵本山而熟知铁岭,但很少有人知道赵本山其实是开原人,这倒是没什么可指责的,开原原本是铁岭的下辖县。在这里,没人非要矫情铁岭和开原的区别,42公里的距离也算不上远。1999年,赵本山的经典作品《昨天今天明天》横空出世,赵忠祥成为了全国中年妇女心目中的偶像,倪萍也客串了一把本山大叔的“梦中情人”。铁岭这座辽北地区小城,也随之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2003年,虽然家家户户已经有了电视,但都被家里的大人把着,我们小孩子只能自己找乐子。那时,赵本山在开原拍《马大帅》,我住的地方距离片场不远(开原宾馆没了),能从窗户看到人拍戏。他们在下边拍,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看到过赵本山,也见过带着金链子的“范德彪”(演员范伟),他们拍戏的声音很大,吵吵嚷嚷的,像是打架,看久了让人害怕,可还是忍不住想看。像开原这种坐落在辽北地区的小城,一年冬期长达四个月,大雪封山,天气又冷,无事可做的农民只能缩在家里喝酒。该聊的天早就聊了个干净,于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胡吹滥侃,哈哈一笑后转战麻将桌,上一张桌子上的豪言壮语、掏心掏肺全都随风去也。明明都是最最朴实的劳动者,却比谁都深谙“认真你就输了”的道理。记得学校放暑假时,天气炎热,人都躲在房间里,恹恹的。天很热的时候,奶奶就带我坐在房间里有穿堂风的地方,摇着扇子和我慢慢地说话。她信佛多年,又年老,早年日军侵华时,她被困在一所日军控制的医院里做护士,待得久了,就听了一肚子奇奇怪怪的故事。我还记得她给我讲替死鬼的故事,鬼有着日本艺妓一样惨白的脸,伏地魔一样细长的鼻孔和梅超风一样长长的爪子,我被吓得背后发凉,再也不热。她这才得意地收了扇子,说“你怕啥?都是假的。”天极热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清河水库边上住几天。一汪碧水就这样被山脉怀抱,放眼望去,一片浓密的绿。天气好的时候,滟滟水波连绵千里,连空气都是甜的。入了夜,炎热的风被隔绝开,灌满了潮湿的凉意。月亮和星星都很远,萤火虫倒是很近,藏在树叶之间,一闪一闪。清河水库一直都是开原和周边城市人们避暑的去处,我们当时住的酒店,大堂处陈列了知名编剧何庆魁的手稿,都是他住在这间酒店时创作的内容,有小品,也有电视剧。那时的清河水库还不是水源地,可以游船,也可以游泳。我还记得曾经在岸边遇见的一个姐姐,她就住在水库边,每天早晨都要在水湾中游一个来回。她的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眼睛和脸盘都很大,她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泳衣,游起来的样子像一条美丽的鱼。有关夏天的记忆到此为止,剩下零零散散的也都是摸鱼、抓蚂蚱一类。那时候的东北小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游戏,既不会上山打虎,也不会聚众斗殴,即使有,在外面挨揍之后回家还得被大人补揍一顿。东北家长在看到自家孩子挨揍了之后,都会有一种“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熊’(指窝囊,不聪明)玩意”的愤慨。家里的大人有时会带我们去听二人转,作为“东北二人转”之乡,开原人对二人转的热爱是真的,吃过晚饭,没有事情做,就想着跑去听一场。那时的二人转和现在也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民间戏曲艺术,耍手绢,翻跟头,形式就是很简单的唱戏,演员能连着唱上一个小时。唱的东西我们那时是听不懂的,好在演员的手绢和功夫都好看,看着看着也拍红了巴掌、喊哑了嗓子,算得上老少咸宜。现在的二人转已经彻底变了味,魔术、流行歌曲、小品应有尽有,“老玩意儿”倒是越来越少了。即使唱了,也总是有些不入流的内容在中间混着。开原的老人见不得这个,带着万分嫌弃的语气啐上一句“垒大彪”(装疯卖傻),台下倒是年轻人居多,几十元钱的门票,杀一晚上的时间,他们觉得值。
在我的记忆中,冬天的开原远比夏天要生动得多。因为赶上过年,腊月二十八左右,家里散落五湖四海的父辈们全都奔了回来,在奶奶家七十个平方的小房子里团聚。那栋楼我现在还记得,六层十二户,有三户是家里的亲戚,一到过年,家里门都不关,孩子们从一家跑到另外一家,吵吵嚷嚷,把整栋楼的空气搅乱。“混乱”是我在开原过的每一个年的主题词,女人们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男人们则是聚在一起抽烟打牌侃大山。我经常在楼道里被人一把抓住,急吼吼地说:“你去a楼喊xxx,让他来b楼找我。”明明只隔着几级楼梯的距离,人声难达,电话不通。曾经的东北,不论男女,都喜欢穿貂,甚至还有名叫“貂皮屯”的地方。过年的时候,家里挂衣服的立架上挂满了黑色、棕色和白色的貂皮大衣,每个人挂时都会记着位置,就像在停车场停车一样,毕竟拿错的事情年年发生。挂满了“貂”的衣架上窄下宽,毛茸茸的一团,站在房间的角落,像是一座小山。在东北,貂皮大衣对于十几年前的东北女人来说,约等于现在的口红、提包、苹果手机以及一些符号消费品的总和。在那时,一件乃至几件貂皮大衣是千千万万东北大姑娘小媳妇的终极理想——几角钱的菜钱能省则省,上万块的貂皮大衣不能不买。尤其是赶上过年的当口,数九寒冬,轻薄保暖的貂皮大衣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妯娌姑嫂见面,穿羽绒服的总是觉得自己被穿“貂”的压了一头。要是谁穿了一件新“貂”入场,谈话的主题无论拐几个弯儿最后也会落在这上。在金夫人还是佟二堡买的?貂皮还是貂绒?长款还是短款?买亏了还是买赚了?这样的问题都会被一一提及,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攀比过后高下立见,在座诸位心思皆不相同,却还是一团和气,约着有空一块再去选选。“貂”风盛行时我还小,搞不清楚这件“穿白看着像白熊,穿黑看着像黑熊”的衣服哪来的魔力,让一众女性长辈如痴如醉。我曾经很认真地问我妈,貂皮大衣是否像传说中的那么暖和。我妈讳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暖和,当然暖和。”
那时刚上中学的我,在她的眼神中,恍然间瞥见了成人世界的一隅。
我每年都要回开原,每一次回去都会觉得很新鲜。相比现代化的大城市,小城市的生活节奏要慢一些,安逸一些,也会有超越规则野蛮生长的东西。比如开原的出租车就很有意思,之前收费还是按人算,街里(指市内)一个人3元,两个人5元,哪里都能去。想出城也不打表,城的边界是一条司机师傅不约而同划定的、可变的虚线,价格也完全按照他们的心意,40元和60元,可能都消费在了同一段路程上。现在终于开始打表,到了过年大家也完全无视,一口价,爱坐不坐。“过年没人打表,街里去哪都十块。”“街里老堵了,打表也一样。”一个浓眉大眼老实人告诉别人“你没吃亏”的样子,让人发笑。全国人民对于东北的印象也一变再变,在承受了“老铁双击666”、“铁锅炖自己”、“乡村爱情12部”的刻板印象以后,作为一个东北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存在在许多“遥远想象”当中的东北,居然会加上“澡堂”这一项。在东北,洗澡这件事确实和出门上班、回家吃饭一样常见。不仅是中老年人,连年轻情侣约会也要把“去洗澡”作为备选。对于许多漂泊在外的东北人来说,洗浴中心应该是他们在家乡最喜欢的地方。很少有东北人再使用“澡堂子”这样的称呼,转而使用“洗浴中心”。在那里,几乎想象到的每一种娱乐休闲活动都能实现。全国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像东北一样,过年前必须得洗一个“大澡”。这种“大澡”首先不能是在家里,好像过年前后的东北人都是龙变的,家里几十升的热水器也不够他们洗一个澡。其次是“绝对洗澡时间”要在一个小时以上,最后就是要找个搓澡阿姨,“男两面女四面”搓个干净,如此三步下来,才配神清气爽,不受唠叨地过个年。说起开原的变化,其实就是从洗浴中心的发展开始的。它的街道上也凭空多起了几座外观金碧辉煌的建筑,“帝豪”“金山”“碧水”“蓝沙”无不充满着东北人对于洗澡这件事情的丰富想象。白天的时候,它们不声不响地站在街边,到了晚上,暮色四合,霓虹灯亮起的瞬间,整栋建筑彻底被点亮。我惊叹于它们的繁华,感慨一个县级市居然有这种和沈阳不相上下的洗浴中心——上下九层,一层浴区,三层餐饮桑拿,四层电影院、休息大厅,九楼是健身区和景观泳池,在池边停靠,能够俯瞰整个开原被白雪覆盖着的街景。每个洗浴中心的搓澡阿姨们都有一块小白板和一只马克笔,用来记录来排队搓澡的客人的手牌号。到了年前,写一个数字擦一个还容易记不下,随便排队都是一个小时起。我妈在多年的实战中总结出了一套最高效的洗澡方式——在中午到达,如果手牌紧张的话就和我共用一个。进入浴区首先去搓澡阿姨的白板上登记好自己的手牌号排队,之后开始常规洗澡活动,换好浴衣上楼吃饭喝茶看电影,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下楼,要记得和楼上的小妹把捏脚的号排好,简单冲洗过后等待搓澡阿姨叫号。搓澡结束,带着象征着搓澡完成的红印子,在一众苦苦排队的浴友们羡慕的目光中换上浴衣上楼,这时的小妹也忙完了,捏脚的过程中再睡上一觉,很快,一整个下午过去了。
2010年,我们把住在开原的奶奶也接到了沈阳。老人去世后,老家变得可回可不回。开原的生活节奏是很慢的,但变化速度快。也就几年的时间,开原的电梯小区拔地而起,和市政府大楼遥遥相望。商业中心也不再是开原大厅和边上的那一排底商,新玛特、大润发,百货商场和综合超市接连盖起,虽然说起来开原是一个小地方,但现在看着完全是个城市的样子。这大概就是让我觉得遗憾的地方,开原这座因为赵本山而在许多人心里显得很特别的城市,变得不再特别了。它和中国其他小城镇的变化是一样的:环绕人工湖建起来的高层电梯房,与沈阳无异;露天烧烤都被迁进了房子里;曾经四处可见的二人转小剧场也都慢慢消失了,仅存的是二高中边上的二人转大舞台。县里的人往市里走,农村的人又往县里走,人一批一批地走了又来。这几年我还坚持着回开原的原因,除了我总惦记着来转转之外,就是为了我爸。自从沈阳开始对过年燃放烟花爆竹下了限制令之后,我爸在沈阳市里已经很少能买到像样的鞭炮了。就比如我爸最中意的“二踢脚”,很多年以前就只能在开原买得到。它很便宜,点燃之后先在地上炸开,然后窜上天空再炸开一次,发出两声吓得人跳脚的巨大的响声。我奶奶还没去世之前,每年过年我爸最喜欢讲的事情就是他小的时候,把过年买的“二踢脚”留着,开春了和他的哥哥们去清河边上炸野鸭子,吓得鸭子扑棱棱四处乱飞。玩得正起劲,我奶奶听人告状,拿着烧火的钩子赶来,追着哥三个打。快要六十岁的男人,说起这些时依旧眉飞色舞。我奶奶也坐在一边,一边笑一边拿着手拍他。我陪我爸在开原的鞭炮摊买炮,我逗他:“爸,今年这二踢脚你不得留一捆?河边上的鸭子可都等着你呢。”我爸没理我,过了好一阵儿,才闷闷地吐出一句:“那玩意儿根本也炸不着啊,炸什么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