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被ChatGPT颠覆的普通打工人｜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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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严柳晴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当地时间2023年3月14日，ChatGPT的开发机构OpenAI正式发布其里程碑之作GPT-4。GPT-4是一个多模态大模型，图像识别、高级推理、庞大的单词掌握能力，是 GPT-4 的三大特点。OpenAI工程师在介绍视频里说，“GPT-4 是世界第一款高体验、强能力的先进AI系统，我们希望很快把它推向所有人。”

但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AI已在各行各业掀起狂风暴雨。ChatGPT、Midjourney、Stable Diffusion……AI不仅能够快速地根据需求完成任务，还能在定义的范围内，展开想象，为人类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一年过去，ChatGPT改变了什么？第一批被ChatGPT颠覆的人，他们怎样了？当我们把目光对准AI洪流下的普通打工人，带来时代变革的AI，对普通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园说，这一天，她永远不会忘记——2023年的3月25日，GPT-4正式发布的十天后，她和GPT-4也正式见面。从用户注册、审批通过，到开始使用，那一刻，她直观感受到了AI技术的发展：它能说话、写作，画图画得又快又好。

老园做了十几年游戏，画图、写文档是她的主要工作。那天加完班，大厂还灯火通明。在茶水间泡完茶，她看到一群人围在电脑前，乌泱泱一片，像一个蚁群。同事打开对话框，问人工智能一个问题：AI来了，普通人会失业吗？

人工智能给出的回答中规中矩：“AI的发展，会取代高重复性行业。但同时，也有新机会出现。”

人工智能的回答

“芝麻开门，好图好图”

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公司都用上了AI画图工具。目前两款主流软件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迅速装进了电脑。用AI画图，工作就像炼丹一样。主板就是炼丹炉，关键词是丹方，原稿就是丹药。先把丹药放进去，输入炼丹“咒语”，排队等待。忽然，丹药炉里“啪”一声，蹦出四张画，“炼丹师”在里头挑选最好的那张。

人工智能跳出4张图，供选择

刚出炉的仙丹，良莠不齐，千奇百怪都有。“炼丹师”继续调丹方，直至图画炉火纯青。

AI的思路，经常匪夷所思，比如画一只孔雀“胸有成竹”，会在孔雀的翅膀上插满了竹子。插画师一面等待，一面念经：“芝麻开门，好图好图。”

有了人工智能，工作就像“炼丹”

AI画图的精细度和想象力不输于人。它能快速地根据需求，输出各种版本，在定义的范围内，展开想象。最恐怖的是，它有用不完的精力，可以全年无休。人工智能没有七情六欲，老板更加省心省力了。同行公司，无论大小，言必称AI，人工智能就像自来水管道，铺排到流程里。

公司本来就嚷着降本增效，AI来得正好。人工智能融入公司流程里。AI推广，加之大行业不景气，老园的公司，辞退了大批画师。行业内，一下子出现结构性失业。她明白“结构性失业”的意思，那意味着，从业者不能从一家跳到另一家，只能从0开始另寻活路。她听到隔壁工位的同事聊起，失业后你想做什么，送外卖、卖保险还是开滴滴？

AI流程跑通之后，连续裁员了几批人。再加之投资行情不如往年，接连每个月，都有大批人流失。一不当心，裁得没人干活，就得再招一批新人。一时之间，整个行业有点混乱。每一个人的简历，都像一个漂泊的浪人，习惯了迁徙。一旦得知裁员的消息，大家都平淡地收拾东西。年轻人脸上还笑嘻嘻的，说是逛几圈，再找工作，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这个过程里，她一直笃定。她是高手，终究是不一样的。新手总想着，把东西画“对”，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比人强。但高手就不一样了，看山不是山。比如，一个凳子，初级画师看到画；中级画师，可以把东西画得栩栩如生；高级的画师就不限于此，那是山外的另一重山。老园认识个老师傅，是行业里人。一早起来画画，各种风格，到他手里，图像就活了。

高手，能给作品种下灵魂。

老园在少年时代，就知道“灵魂”是什么。学校操场外，有一片大空地，可以用来涂鸦。戴一个大袖套，画一整天。她能参照漫画书，画动漫人物。走过墙角，看到漫画人物，从地板上飘然而起。学校开了兴趣班，大多数人循规蹈矩上补课班，她跟着计算机老师学网络制作。在互联网的世界里，人和机器对话，体验另一番人生。

满手刷子，走江湖

少年时代的老园，开始憧憬未来。几年过去，大学快毕业时，她在大街上看到一则游戏广告，上头的画活灵活现。少年心神荡漾。

“游戏，就是它了！”毕业之后，老园没有选择“办公室泡泡茶”的工作，职业生涯就这样另辟蹊径——她浪了一年，找了家培训学校，进修游戏。老园童子功都用上了，一年后出师，一到江湖就身手不凡。

十一年前，资本风起云涌时，网络游戏是被金钱追逐的赛道。老园在培训学校的课程还没修完，被风吹着跑。从业人员，每过一段时间都被将一军。游戏行业不断变化，倒逼从业者跟上时代，他们生活在技术的洪流里。一个UI工程师，除了兼通美术之外，还需要懂程序，运营，用户管理，掌握工具，随时代更迭。在ChatGPT问世之前，在互联网行业，已经使用大数据、深度学习辅助用户运营。

这毕业的十几年里，老园从互联网新兵混到了老兵。时代风口、勤奋、机遇、才华，她全占了，几乎是互联网的第一批受益者。老园庆幸，走对了行业。那几年同事们流行买房，她也买了。同学笑她是地主，她手往人肩上一拍：老兄，你不懂，钱没地方花，很苦恼。“我们这行都讲，结婚要找程序员，赚得多，花得少”。

跟随风跑的老园。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我问老园，从不惧怕头顶掉下一把剑吗？比如，35岁被淘汰？

老园今年越过了35岁的坎，对此浑然不觉。老园招聘了一个下属，技术比她更厉害。同伴提醒她，别太天真，小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老园一点不担心，“我要向更厉害的人学习。”

再比如，技术遇到瓶颈？

从文转理，到理转文，一手做美术，一手搞程序，还会做交互、做产品。几把刷子走江湖，老园满手刷子。工作第三年那会，老板把一个项目的主策划，交到老园手里。老园觉得，后半生都稳了，那是一个项目里，最值钱的工作。从一个矿工，变成会挖金矿的司机。

老园，没有职业倦怠吗？

她是一个超级打工人。那些流传的段子，都是老园的生活。在大多数时间里，老园的生活像苦行僧一般寂寞，早上五点起床，看技术指南，看别人的设计底稿，做笔记。7点出门，8点到公司打卡，之后的时间，都呆在公司，夜里12点回来，项目一忙废寝忘食，公司里搭个睡袋就躺。

老园存钱买了两套房，上海一套，图个方便；苏州一套，高铁到公司也不远，周末住得清静。房子有了，结婚几乎没考虑过，哪里有那个时间。偶尔三两好友聚聚，到街上吃一根糖葫芦，十块钱还到八块。年轻时候996，007，家常便饭，只要项目有需求，战斗到天明。过年住睡袋，睁开眼睛就是写日报，最变态的时候，公司人事部门在办公室装监控探头，每小时的工作都得汇报。

不过，听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园，真正的挑战来了。

老园的公司，像是蝴蝶效应一样。先是业务不景气，大规模地缩减人员；再是一个服务器出了意外，整个项目资金链断了喊停了。再加上人工智能，代替原画师。老园的公司砍了一半人，剩下的人，都瑟瑟发抖。新上任的老板，是合并之后的胜出者，上任三把火，老园受了一通排挤。她是老实巴交的人，脑细胞都用来学技术了，争不过、抢不过，大事小事被处处针对。

她有些郁闷。那位无忧无虑、潜心技术的老园，终于开始有俗虑。看到行业里的大老板，公司从郊区开到陆家嘴，自己买了豪宅。而老园的收入，加上贷款，只攒下两套小公寓，这些年，为了工作，没日没夜，生活如荒漠，恋爱如白纸。回过头来想，真不划算，老板环球世界的游艇和豪宅里，至少应该有她贡献的一个阳台吧。

把生活还给生活

老园开始史无前例地拒绝加班。听老板开大会的时候嚷嚷，外头经济不行，得更加努力工作。老园表示理解，但不配合。做一个尽责的员工就好啦！

每天一到下午六点，老园就不见人影。老园给自己安排了许多事，她钻研起人工智能、开始出门旅行、读哲学书。她约朋友走在大马路上，看风飒飒吹，看摇摆的树影。你看，人那么渺小，什么浪头来了，一拍就倒，但人能感受到的世界，又多么生动多变。人世间那么复杂，好事还是有，但问好事，莫问前程吧。

行业朋友建AI主题社交小群，分享AI的最新信息

从这个春节开始，老园终于可以偷闲了。闲下来的一年，她似乎一夜遁入退休生活。除了早起早睡、锅碗瓢盆，她还规划起了养老。这些人生的大小课题，老园每一样都想到了。这一年，她开始未雨绸缪。这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人，成了一个害怕屋漏的老人，给生活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屋顶。银行上班的朋友，向老园推销养老保险。不知哪句话打动了她，老园没有过多思虑，保险计划一口气覆盖70岁。

老园平时一个人过，住在苏州，住处虽在市区，却从不喧闹。同事们都回去过年了，家里的小动物，猫猫狗狗，就寄养在她家里。阳台辟出一块空地，专门饲养小动物。这动物农场里，小动物各有各的主意。家猫有应激反应，到了陌生环境，就要越狱。逃到洗衣机的凹槽里，一整天四处抓猫。这几年老园照顾过许多动物，甚至还有同事想寄养青蛙。

她指了指一屋子的猫，“你不害怕，家里的青蛙被猫吃掉吗?”

老园对这些猫溺爱有加。她给猫网购上等的猫粮。快递接连不断，猫粮堆积如山。老园又想，等主人回来，无端发现这猫胖了一圈，怎么办？那就挑选营养均衡的品种。不告诉主人，给人造成心理负担。

部门里头少了一批人。老园没那么惧怕了。无论怎么说，即使高手也会被裁员、被替代，总有无用的一天。

走出格子间里，去面对鲜活的时代，尽管艰难，但人活出了新的样子。部门里的程序员改行去做疗愈师，教一屋子的年轻人，学习冥想。老园去上课，看到一个焦头烂额的程序员，在一个安静的屋子里面，教人关注呼吸，放下所有的业绩、担心，专注在当下。她的另一位心理学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开起了公益讲座，让人免于抑郁。

老园忽然觉得，虽然明天可能就会丢掉工作，但眼前的世界让人兴奋起来。人的七情六欲，人的喜怒哀乐，还有这些动物和猫。一个新世界向她打开了。

闲来无事用手机作画，让人工智能画个插图

2024年春节的一个普通下午，老园晒晒太阳，看了会猫，还给猫写了脚本。

下午，灰猫想睡个懒觉，白猫把它从窝里拖出来，“不许睡”。

看这些小动物打来打去，度过了一天。

原本，老园的假期，总要写满工作计划。结果，工作计划忘了。

曾经，工作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但是，她把这件事放下了。这些年，尽管历经世事，但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一直就是中学时代的样子，那个地板上画图的老园。她在收集那些人生美好的碎片。她记得小时候到美术制片厂看画，看到老动画片《宝莲灯》的画面。“多漂亮啊，有灵魂的画。”好像莲花吹了一口仙气，也能活了。可爱的生命、依存、眷恋，美术这件事，就是给事物赋予生命，这人生中的热爱，这悲欢离合，人工智能不会懂。

在去年的3月25日，人工智能正式和自己见面，这应该是个好日子。人工智能会把属于人类的一切，还给人类。比如，老园那么多年里，那些错失的生活，该回来了。

她想活到100岁，看到未来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本文配图均为受访者提供，实习编辑吴争对文本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