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往月来无留淹
日往月来无留淹
■袁丽君
宣城监狱
余秋雨曾经在采石矶为李白写下如此碑文：“既然有过盛唐，中国与诗不离；既然有过李白，九州神采奕奕。”我常想，这段话亦可用来描述苏东坡——“既然有过北宋，中国与词不离；既然有过东坡，九州别具经纬。”读苏东坡之词，处处可见其人其性，可谓是：心底无私，天宽地阔无拘嫌；眼里有爱，日往月来无留淹。
在没有苏东坡的这922年里，他一直被中国人挚爱着。爱他冠绝当世的才华，爱他无邪纯粹的天真，爱他气定神闲的淡泊，爱他苦中作乐的豪迈，更爱他“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的豁达。他年少成名，却在盛年开始一再被贬官，直至暮年依然困守在苦寒之地。在去世前两个月，他写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生命的尽头回望一生，有壮志未酬的叹息，也有羁旅漂泊的忧伤，却难掩他不可救药的浪漫，将被贬谪的三州视为平生功业，不见郁达夫式的苦闷，唯见东坡老的豪放本色。
因了这些美好的特质，他有多不幸，他就有多幸运。虽然苏洵给他取名为“轼”，只想他成为一个低调的、默默无闻而有价值的人，然而实力却不允许他成为这样的人。二十一岁便在欧阳修的盛赞之下声名大噪，进入仕途。他率性而为的个性在官场当然是格格不入的，恰逢变革时代，他不懂掩饰，襟怀坦荡，反对变法，成为新党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乌台诗案”由此发生，下狱一百零三日，险遭杀身之祸。他先后失去了王弗、王闰之和王朝云三位知心爱人，留下凄婉哀绝的千古第一悼亡词和祭文忆词。在贬谪之地，他尝尽物质匮乏之苦，常处在饥寒之忧中。离开黄州后，又痛失幼子。种种不幸交织叠加，却从不曾让他改了性情，换了活法，因为在这一路上，有无数的关爱、扶持、提携相伴，这是他的幸运，更是我们的幸运。苏东坡没有失掉机智幽默、浩然之气、磅礴恢弘，我们便拥有了一份万古不朽的文化遗产。在狱中，有狱卒为他在洗脚水中加一瓢热水；在年少轻狂时，有陈公弼的良苦用心；在绝境中，有张方平给予的满腔爱护；在困顿中，挚爱他的妻儿、侍妾、弟弟从未远离；在落魄时，身边从未缺少知己故交；在月色入户之时，有“亦未寝”的张怀民相伴同行……他做官时是一个有为而温暖的官员，留下“苏堤”与西湖盛景，设立孤儿院和公立医院，以百姓心为心；他做文人时是一个极致的存在，诗、词、书、画、文均取得极高的成就，古往今来实属罕见；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间绝版。”钱穆说：“他是罕见的千古完人。”
他无疑是开创了豪放词先河的人。他笔下的词，题材空前广阔，风格极度多元，意向突破局限，不再只是缠绵悱恻，极大提升了词的美学品味，词从此不再是音乐的附属品，意境可以扩大到“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格可以壮美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气势可以豪迈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胸怀可以旷达到“一蓑烟雨任平生”；哲思可以优美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春景可以秀丽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内心可以恓惶到“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友情可以真挚到“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悼亡可以悲戚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人生可以畅怀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在婉约的柔软中注入豪放的阳刚，故而“须关东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在他的笔下，似有丘壑万丈，故而气象万千，令人沉迷。其中饱含的生命张力和精神气质震撼着我们，感染着我们，我们愿意将苏东坡视为我们的精神偶像。
苏轼的浪漫主义和豪迈壮阔总是让我想起老庄和李白，如果有一条时光隧道，老庄、李白和苏轼可以相遇，他们定会相视大笑，斗酒诗百篇。老子捻须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苏轼颔首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李白举头望明月曰：“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大笑对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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