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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4·人类学】金克木:续谈比较文化——记人类学家密德

2016-10-20 金克木 人类学乾坤


《萨摩亚人的成年》、米德和萨摩亚女子



在《记菊与刀》(《读书》一九八一年第六期)一文中,我介绍了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并谈到比较文化的研究。还有一位人类学家密德(Margaret Mead)若不介绍,我觉得有些歉然。她也是美国人,也是女的,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盟国战胜法西斯有过贡献的,可是情况又和本尼迪克特不同。两人都在太平洋的岛上作过人类学工作。本尼迪克特以她的理论著作《文化类型论》和调查报告《菊与刀》知名,而密德却是根据长期的调查写出了《萨摩亚岛上的成年》和关于新几内亚的著作出名。六十年代出过一本她的论文选集。我这里只想简略谈谈她在大战中的工作和她在七十年代初的一本书。

一九四一年底美国参战后,密德到了英国。她本来是去做一项研究工作的,不料临时有了一件为战争出力的特殊任务。原来当时欧洲除了瑞士、瑞典等几个中立国以外,几乎全部是德、意法西斯的天下。法国的首都巴黎被纳粹德国占领,法国搬到维希的政府也同纳粹德国合作。希特勒侵入苏联,直逼莫斯科。苏联以外,只剩下英国的孤岛是反法西斯战争的基地。美国一参战,美国的官兵便拥进了英国,立刻发生了摩擦。用文化人类学家的习惯语说,这便是英美文化的矛盾冲突表现出来了。

若照我们一般的看法,英国人和美国人都讲英语,虽稍有不同,但语言隔阂不大。我们总记得美国是由英国的“五月花”船载了一群英国的清教徒去开发的。然后是十三州起义,美国宣布独立。美国历史不过二百年,好象文化上不会同英国有多么了不起的距离。其实不然,作为具体的一个个活人而不只作为抽象的本质的概括,那就大有差别,差别相接触就产生矛盾。从上层的官吏到下层的普通士兵和老百姓,英、美人一旦接触密切,谈判公事虽然可以“公事公办”,但私人间总是彼此常感到不愉快,都觉得对方有毛病。密德举的例子中说,美国人总觉得英国人自高自大,有话不说,总是用居高临下的保护人的口气说话。英国人又觉得美国人太爱表现自己,什么话都先说出来,自我吹嘘,盛气凌人。谈起话来,双方都觉得对方不可忍受,甚至往往发生误会,误解对方的用意,把好意当做了恶意。更有意思的是美国兵同英国女郎一接触,双方都指责对方“不道德”。象这样的人与人之间接触中的摩擦多了,当然直接影响团结合作,同时也就对共同作战不利。

于是文化人类学家密德忙起来了。她到处作报告,经常发表广播演说,在报纸上写文章,发表谈话;总的题目是对英国人讲解美国人,也就是让英国人了解美国文化。这样,她为增进英美人之间的了解出了不少力量,当然也是为反法西斯战争立了功。可是这种功业是默默无闻的。她不是军人,也不是文官,不过是一个科学家,用其所学,就为战争的胜利出了一份力量。她的研究对象本来不是英国或美国,可是文化人类学(或叫社会人类学)的科学研究训练,却使她能够胜任愉快。

密德是学心理学出身,后来改行研究人类学的,因此她的方法和本尼迪克特的有点不同。她自己举例说,她解释英、美人谈话时态度的差别,就用了心理学的一种可称为“对话”的法则。她说,在英国人的早餐桌上,长辈是发话人,儿童是受话人。长辈要指示儿童并以身作则,因此发言好象教训,而且不苟言笑。儿童或少年则要听从和模仿,长大了也学大人的样。可是在美国人的早餐桌上,恰恰相反,长辈是受话人,儿童是发话人。儿童要极力表现自己,讲自己做过的或要做的事,自己的看法和想法。长辈则要对儿童或少年加以鼓励和批准,当然也可以加以否定。少年时的习惯长大了也不改,只对晚辈才作称许或批评的按语。这样,英美人一对面便彼此感到不痛快,美国人觉得英国人摆长辈架子,英国人觉得美国人是淘气的不听话的孩子,不象大人样。甚至到了关于开辟欧洲第二战场和美国的参战这样的严重问题上,谈起话来,英、美双方的人都觉得对方的说话方式不妥,甚至是看不起人,可气可恼。至于英、美的青年所受的对待异性的社会教育和了解又完全不同。英国是要求男青年掌握分寸,美国是要求女青年划定界限。双方一见面,英国女郎把美国兵当成同英国青年一样,而美国兵又把英国女郎当成同美国女郎一样,所以互不对头,互相埋怨,互相指责,纠纷迭出。密德的工作就是打通双方的隔阂,消除误解,增进彼此了解,以求团结作战。用我们的话可以说是做思想工作。

后来美国在东方转守为攻,要进军太平洋和亚洲了。密德赶回美国又执行新的任务。这回是要向美国官兵解说英国文化了。因为进军的一些地方很多是曾受英国统治、控制或影响的区域,无论是和英军共同作战,或则是和当地的政治人物合作,若不懂得英国人的一套就会发生许多麻烦。密德再一次运用她的关于英国和美国文化的知识,为美国的战争胜利出了力。

密德在她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己的战时工作,只是为了举一个切身的例子来证明人类学的用处。她并没有炫耀自己,只是在文中说明英美的接近而又差异的文化,说明人类学对于各种不同文化的研究。她认为人类学不仅要研究过去,而且要研究现在,还要研究未来。她还认为人类学应当利用现代科学的新成就。不管她在几十年前关于英美文化说的话和做的事现在怎样过时,但对于今天的我们仍然不会没有参考的意义。

密德在战后不仅继续作人类学的调查研究,而且还亲自研究美国的黑人问题。她在一九七〇年同美国的著名黑人作家,也是当时的黑人人权运动中的名人鲍尔温(James Baldwin)进行了谈话。这时她已经是七十高龄了。两人见面互相认识后,连续作了三次谈话。谈话的录音经整理后成为一本书,于一九七一年出版,题为《漫谈种族》(A rap on race)

一位著名人类学家和一位正热心于黑人运动的著名作家,一女一男,一白一黑,同是美国人,他们谈的是当前美国以至世界上的火热的黑人问题,这谈话的原始录音资料本身已经很值得注意了。谈话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人类学家并不是提出什么问题表作调查,作家也不是显示他的文才和想象,两人也不是作议会式的辩论,又不是作学术的专题讨论,而只是非常自由地仿佛在闲谈,彼此推心置腹谈天论地。他们从美国的黑人和白人是否有纯粹血统谈起,谈到南非洲的黑人和白人,谈到纳粹德国的排斥犹太人,谈到当时正在兴起的美国妇女解放运动,真是无拘无束,无所不谈。他们提到了现代史上的一些大事,但是始终又不离本题,美国的黑人和种族歧视问题,既具体,又一般。鲍尔温的怨气和怒火,密德的冷静和亲切,构成了严肃主题的仿佛轻松的对话。对于熟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到七十年代初世界大局的读者,那些一提而过的人和事也是很有暗示性的。鲍尔温认为这个问题是爆炸性的,无可避免的,密德则探索还会不会有个非爆炸性的解决矛盾的出路。当然谈话不会有一个结论,双方都没有提出强加于对方的意见,所以也不存在谁说服谁的问题。这谈话本身就是研究当代美国的可贵资料,也是研究那位黑人作家的思想和那位人类学家的工作方法的好材料。我觉得这本书很值得关心美国以至世界当前尖锐问题的人一读,尽管这已经是十年前出版的旧书。

介绍密德就到这里,下面再加一点“蛇足”。

对于人类自身的研究,人类学,一般常以为和民族学、社会学相通,甚至相合,这是从十九世纪以来的习惯看法。近几十年来,无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甚至哲学,都有很大变化,学科的分化和改组和更新层出不穷。人类学成为科学,一向都推研究人类起源的达尔文为祖师。达尔文以后很快发展,分为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文化人类学也称社会人类学,里面又有分支。以后又有发展,分出应用人类学。现在内容更为复杂,通论文化人类学的只能是一般读物或教科书,作为研究人的各种科学的入门或基础;专门研究对象繁多,已纷纷独立了。

文化人类学传到中国,在二、三十年代很有影响。民俗学吸引了一些知识分子的注意。民间文学的搜集和研究兴起。北京大学曾创办过《歌谣》周刊。作为学科的研究,有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出版过一本《文化人类学》作为大学教材。英国弗莱则(James Frazer)的名著《金枝》,后来被讥讽为“安乐椅中的人类学”(或“书斋人类学”)的顶峰,但在当时却很受欢迎(当然是那个一卷的节本,不是十二卷的全书)。这部书主要研究巫术和宗教,书中有些论述成为许多知识分子的常识。恩格斯根据人类学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的材料写出人所共知的经典著作。郭沫若由此写出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闻一多研究《诗经》和《楚辞》也显然有人类学研究的影响。顾颉刚等人的《古史辨》更是显著应用了人类学、民俗学。若没有一点关于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对于二、三十年代中国学术界的情况恐怕很难作全面的了解。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人类学更着重由书斋走向实际生活长期调查。这也传到了中国。费孝通的三十年代的农村调查最近又为大家所知道了。可惜的是此后在中国就断断续续若存若亡;而在国际上却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大有发展,分支繁多,范围广泛;不仅落后的民族文化,甚至英国、美国、日本这样高度工业化国家的文化也在研究对象之列。不仅过去,而且现在,尤其是当前的尖锐社会问题,社会文化的变革,都成了研究的热门。同样,心理学中的社会心理学本来似乎不算正统,只是旁支,甚至还只在探索阶段而不够列入严密的科学;可是现在也热闹非常。老辈的如密德就是由心理学而转入人类学的。至于社会心理学家更是企图用心理学的各种理论和方法(科学实验)探讨当前的社会文化思想的变革问题。这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这正是反映了当前世界无论在空间或时间上都大大缩小:信息繁多,接触迅速,变革不断。远至宇宙,近至人类自身,外至自然与社会阶级和集团,内至个人内心思想感情,都处于很不稳定的变革状态之中。“以不变应万变”,若非痴语,也是笑谈,更不用说是违反科学、违反辩证唯物主义了。

从另一方面说,调查研究人类的或一个民族的文化(不是指书本知识),又是由来已久,古已有之的。罗马的凯撒的《高卢战纪》不但是拉丁语文学的杰作和以客观笔法冷静描写时事的历史名著,而且其中还有专章叙述高卢人的社会文化。由此也可见凯撤的战略思想,不限于军事和政治,而且注意到文化。我从前为了自学拉丁语,曾将这一章直译,题为《高卢日耳曼风俗记》,后来刊于一九四七年《文学杂志》(朱光潜主编)。全书现在已有汉译。这一章可以算是属于文化人类学的古代调查研究成果。由此也可见文化研究与战争的联系,从凯撒就已开始,并不是到本尼迪克特和密德等人才有的。在中国也不是古人没有注意到这一方面。最古的《山海经》(中有后人增补)不必说,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卷二概括介绍了当时印度的文化,义净的《南海寄归内法传》也记录了印度以至印尼的文化。《真腊风土记》和《岭外代答》是大家都知道的。《蛮书》和《赤雅》是写到国内少数民族文化的。随手举几本书作例,不过略见这种传统而已。

既见当前的变化发展,又见传统的遗绪犹存,这是人类学的一个看法。既见社会变革的大势,又见社会中个人的心理变化,这是社会心理学的一个看法。我对这两门科学都是外行。三十年代曾和两位朋友着手翻译《金枝》节本,因抗战而中断,三人之一的于道源随八路军打游击牺牲,未完成的稿子也丢失了。每一念及,辄为怅然。也正因此,我看到这方面的书久久无人介绍,不免想呐喊两声。至于所谓“比较文化”,不过是指对于人类文化的比较研究,借以概括我的杂乱介绍的共同点,并非一门现代科学之名,附带声明一下。说到社会心理学,我看了几本七十年代的书,作介绍却还无能为力,不知从何说起,很希望有专家下笔普及一下。我深深感觉到,若没有当代的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的科学常识,对于研究文学、艺术以至史学、哲学,都似乎有所欠缺。一本文化人类学读本正是论述到原始社会、氏族、亲属关系、语言、思想、经济结构、政治结构、风俗、宗教、艺术等等方面的。社会心理学、社会语言学、文体学、语义学、宗教学、考古学等等也在人类学中涉及。社会学和民族学自然是同人类学重叠和交叉的。现在我们讲法制、法律更是同人类学密切相关的(例如婚姻制度)。当前国际上各种新探索、新书、新人,实在需要较通俗而扼要的评介,《读书》刊载这类文章似乎责无旁贷。谨以此希望和呼吁赘于本文的末尾。



作者简介】金克木(1912年8月14日—2000年8月5日)字止默,笔名辛竹,安徽寿县人,中国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梵学研究、印度文化研究家,与季羡林、陈玉龙并称“北大三支笔”,和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一起被称为“未名四老”。金克木先生精通梵语、巴利语、印地语、乌尔都语、世界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外国语言文字,代表作有《梵语文学史》、《旧巢痕》、《难忘的影子》等。



来源】读书,1982,03:127-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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