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白天鹅，金陵 ... 改革开放40年和酒店业的“黄金一代”

【酒店高参】中国酒店业的发展如同研制原子弹一般，中间艰辛万苦，错误重重，但是在引进国外酒店业的发展经验，也终究会后发先至。今日酒店高参专栏作家盖文对酒店业元老酒店做的一些精彩盘点。

白天鹅宾馆必须四门大开

我在中国广州开酒店

就是让中国的老百姓知道

世界会变好的

改革开放能够给老百姓带来好日子

东西坏了可以修，可以买新的

费用我给

——   霍英东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仅仅在四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要在国内建造几家合资饭店，还是一个国家层面的大决策，涉及诸多方面的理念冲突，以及体制创新。

那是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后不久，国务院副总理谷牧、人大副委员长廖承志在北京主持召开了各有关省、自治区、直辖市负责人会议，传达邓小平关于利用侨资外资建造旅游饭店、加快旅游业发展的指示精神。不久，国务院批准立项，在全国建设多家旅游涉外饭店，这直接推动了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现代化饭店的诞生，包括北京建国饭店、北京长城饭店、广州白天鹅宾馆、上海华亭宾馆、上海虹桥宾馆，以及南京金陵饭店。

北京建国饭店大门，图片由作者拍摄

北京：建国饭店（1982年开业）

在这六家饭店之中，最早建成的是北京建国饭店，开业于1982年4月。不过，在当时的首都建造这样一家合资酒店，需要经历不少波折。1979年6月7日，时任国家旅游总部副局长的庄炎林签发了送呈国务院的一份报告：中外合资和营建一座旅游饭店的方案。报告说明，由美商陈宣远负责筹集全部资金，投资额约为2000万美元，分别作为双方贷款投资（中方占51%，外方占49%），共同合作建造及经营。中方负责提供场地、劳力和石料，外方负责设计和进口材料、设备等。饭店建成后双方合营十年，合营期满，中方象征性地以一美元购得外放所有股份，酒店全部归中方所有。因为饭店建在建国门外，名字就叫“建国饭店”。

对于这样一份建不建造一家饭店的报告，国务院办公会议不敢做出决策，谷牧不得不把“矛盾”上交，报送中央高层决定。于是，在这份报告上，就有了17位高层领导批示或画圈，邓小平态度鲜明，予以支持；陈云、李先念也都画了圈，表示同意。最后是党中央主席兼国务院总理华国锋拍板：“建合资饭店，我们没有经验，但可以试一试，成功了可以推广，不成功就这一个。” 

1980年，建国饭店终于动工，但施工并不顺利，工地上白天竖起的围挡，晚上就被人拆除，连笨重的搅拌机也被掀翻在地。庄炎林心里很清楚是什么人干的，但这些不是普通居民，几次交涉毫无效果，只好打一份报告，直接送交邓小平。邓小平提笔批了11个字：“有理也不得取闹，何况无理。” 凭借小平的强大威望，酒店终于得以顺利开工建设。

酒店投资人陈宣远是一个富有酒店设计和管理经验的美籍华人，他在美国拥有多家假日酒店以及一家希尔顿酒店。建国饭店的总体设计仿照陈宣远在美国的帕罗沃特假日酒店的设计，外观高低错落，大堂有天窗采光，两侧设有花园景观，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营造出闹中取静的优美氛围。

关于建造和经营建国饭店的另外一次重大理念冲突，是饭店的管理权问题，谈判由北京市旅游局原副局长侯锡九和陈宣远进行。中方坚持由中方管理，但陈宣远不同意，他说你们不行，你们中国没有饭店，“中国没有饭店”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很刺耳，但庄炎林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中国虽然有很多住宿设施，有些档次还不低，但都是招待所、疗养院，与国际水准的饭店还有很大的差距。

北京建国饭店大堂，图片由作者拍摄

当时有一个真实的事件，可以反映出当时中国住宿业的水准。一位女华侨在入住一家档次不低的招待所，想洗个热水澡，问服务员有没有热水供应。服务员回答说“有热水”，过了一阵，一个餐车模样的水车, 装载着20多个热水瓶，送到了这位女士的房间。服务员告诉她：把热水倒在浴盆里，就可以洗热水澡了。

除了设施，国内酒店业还有很大的“服务”问题。王小波在他的杂文《京片子与民族自信心》里提到了这样一个事情：“... 有一位前国军上校，和我们打了多年的内战，枪林弹雨都没把他打死，这一方面说明我们的火力还不够厉害，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老东西确实有两下子。改革开放之初，他巴巴地从美国跑了回来，在北京的饭店里被小姐骂了一顿，一口气上不来，脑子里崩了血筋，当场毙命。” 

经过激烈争论，中方和外方终于就建国饭店的管理权问题达成协议：建国饭店前五年由香港的半岛酒店管理集团来管理。北京建国饭店由此成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和外资酒店公司签署管理协议的酒店。最终，这个决策被证明是正确的，并对中国酒店业产生了重大影响。

广州：白天鹅宾馆（1983年开业）

在北京建国饭店之后，第二家建成开业的现代化大型饭店，是位于广州的白天鹅宾馆，开业于1983年2月7日。但是，在这六家旅游饭店中，白天鹅是最早签署投资协议的酒店，主要投资人是港商霍英东先生。根据霍英东先生的回忆，“1979年1月，以广州市副市长为首的领导小组，对代表团到香港考察，并商谈新建宾馆的条件，由于刚刚开放，许多事情双方还未等沟通了解，例如合作方式、宾馆规模、资金使用、城建及经营管理的问题尚未解决，但为了表示我们的合作决心，1月23日和领导小组达成初步协议，随即在广州进行选地及商讨设计事宜，1979年4月10日签订正式协议。”

关于白天鹅宾馆，霍英东提出了“三自原则”，即“自己设计，自己施工及采购，自己经营管理”。但是，事情远远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首先遇到的就是建筑设计师的问题。由于内地建筑业对外封闭了30年，建筑设计师们对现代酒店缺乏基本的常识，甚至有人提出要在宾馆顶楼安装高射炮。但是由于设计工作涉及部门达30多个，霍英东认为必须有一批熟识本地情况的内地建筑师负责设计比较合适。他邀请这批建筑师到香港参观考察一段时间，建筑师们开了眼界，他们的智慧便充分发挥出来，终于设计出了一间矗立如玉瓶屏，配以飞瀑流溅、花艳翠堂，堂内庭院中西合璧的白天鹅宾馆。建筑设计请的是国内的设计师，但是室内设计，霍英东请的是国际一流大牌：美国的HBA。这是中国第一家按照五星级标准设计和建造的酒店。

开业初期的白天鹅宾馆建筑外观，图片来自白天鹅宾馆纪念画册

至于酒经营管理方面，权衡之下，董事会决定采用自己管理的这种方式。霍英东认为，尽管外国和香港的高级酒店多是委托外国管理集团负责组织客源和管理，但一定要签十年20年或更长的合约，并掌握一切行政的用人用财权，从营业总额收取一定百分比的管理费，但不负责盈亏。由于内地情况比较特殊，外国管理集团组织客源不易，而对内地情况又不熟识，无法妥善安排旅客参观及提供车票机票等服务，同时在当地采购也很困难，并且雇大批雇佣外籍职工，其待遇和本地人差距太大，容易引起员工之间的矛盾。自行管理如此大型的饭店，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整个宾馆2000多位员工，包括总经理在内，没有一个干过酒店行业。

白天鹅宾馆开业之初，霍英东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对所有顾客敞开大门，打破高级涉外酒店只接待穿正装的客人的藩篱，平头百姓即使穿着T恤拖鞋，也照纳不误。据说开放之初，每个洗手间的手纸和小香皂浪费惊人，但两周之后就恢复了正常。霍英东如此解释他的这一做法：“白天鹅宾馆必须四门大开，我在中国广州开酒店，就是让中国的老百姓知道，世界会变好的，改革开放能够给老百姓带来好日子。东西坏了可以修，可以买新的，费用我给。”

白天鹅刚开业就引起了很大轰动，也取得了不俗的经营业绩：第一年即盈利超过1000万人民币。酒店在1985年接待了美国总统尼克松、副总统乔治.布什，1986年接待了英国女王访问 ---  正是本次访问，广州人第一次见到了劳斯莱斯汽车。

邓小平则在1984年和1985年三次莅临白天鹅，在白天鹅享用了法式大餐：鹅肝，龙虾汤，牛柳。根据酒店工作人员的回忆，1985年那次邓小平在白天鹅宾馆还掏钱买了法式面包带走，说：“看来我们还要再开放一些城市。” 不久国家就宣布再开放14个沿海城市。

开业初期的白天鹅宾馆大堂，图片来自白天鹅宾馆纪念画册

开业初期的白天鹅宾馆大堂，图片来自白天鹅宾馆纪念画册

南京：金陵饭店（1983年开业）

在白天鹅宾馆签署投资协议后的数月，又一家大型饭店投资协议在南京签署。1979年8月4日，中国国际旅行社南京分社与新加坡华商陶欣伯控股的欣光公司签订合同，确定在南京建造一家大型饭店。8月13日，南京市委召开会议专门研究讨论建设饭店的相关事宜，因为当时已经有了南京饭店，而南京古时又称金陵，因此大家一致同意取名“金陵饭店”。

在建造饭店的协议中，陶欣伯负责利用自己的影响，来帮助向汇丰银行贷款3200万美元（其中2600万美元为本金，600万美元为最初四年的利息），另外他旗下的欣光公司协议贷款800万美元。对于自己那800万美金，陶欣伯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没有投资法，我对国家的政策也吃不透，说实话，我个人的800万美元，已做好了拿不回去的准备，万一政策有变，算我贡献给家乡了。” 

在设计上，金陵饭店一开始就坚持了高标准，力求与国际接轨，聘请了八位国外专家，包括工程经理、建设顾问、建筑结构工程师、机电工程师、室内装饰工程师、估算师，以及厨房及洗衣房设备顾问。后来国家计委、建委发布了《关于利用外资建造旅馆和办公楼等有关事项的通知》，要求“建筑施工要由我国自己承担，可请国外技术人员进行指导，不要有国外总承包。” 因此金陵饭店将国外总包合同改由南京市第一建筑公司承包建设施工，同时对八位专家进行了缩减，常驻南京的缩减为建筑、结构工程师、机电工程师、室内装饰工程师等四人。

根据当时确定的建筑方案，金陵饭店的塔楼定为37层，是当时中国的第一高楼，引发了无数人的热情关注。很多人途经新街口时，都会去现场看看施工情况。1982年江苏省政府办公厅的《情况通报》中提到这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当时饭店建设现场参观的人很多，“每月多达三四千人，严重影响施工和安全保卫，确定自1983年1月1日开始，停止对外开放。”

1981年10月21日，金陵饭店建筑封顶，12月29日晚中央电视台对金陵饭店做了报道，将之与葛洲坝水利工程、宝钢一期工程等并列为1981年国民经济建设成就之一。金陵饭店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在上世纪80年代，这座南京的地标高楼声名远播。到了新街口，所有人都要仰着头，好好看一看这座不可思议的高楼。一位老南京笑着说，那个时代最值钱的就是黄军帽、装军装，有时候头一仰，黄军帽掉地上，会立刻被人抢走....

开业初期的金陵饭店和南京新街口，图片来自网络

金陵饭店早期的大堂场景，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酒店经营管理的问题，金陵饭店也曾做过大讨论。在向上级的请示报告中，金陵饭店曾经提出过三条路径，第一条就是自力更生来办，这是“白天鹅宾馆模式”；第二条则以自我经营为主，局部合营，对于那些暂时经营难度较大、不具备条件的西餐厅、美容院等，与外商合资，为期5到10年，待自己全面掌握了技术之后再接管；第三条则是在建成初期的5到10年内，全部包给外商经营，相当于“建国饭店模式”。但是经过多次讨论，金陵饭店还是决定了“先仿后创”的方针。“仿”就是学习，“创”则是自己融会贯通后再进行创造，走自己的经营之路。

在管理层经过多方考察之后，他们选出了香港文华东方酒店作为自己的“师傅”。正式开业前，金陵饭店决定派出了13名业务骨干到香港文华属下酒店学习。为了不耽误酒店的开业，也为了节省外汇，这13名骨干用一个半月的时间，学完了理应半年完成的课程。学成归来，他们将文华东方的管理程序全盘拿来，从前台到后场近百套程序，逐一对照，按表操作，俗称“对标”，通过这一方式，实现了金陵饭店和国际知名酒店刚性管理的对接。

1983年5月1日，金陵饭店开始部分试营业，六天后就接待了来访的法国总统密特朗先生。酒店正式开业则是当年的10月4日。作为当时中国第一高楼，金陵饭店建成后，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了一个旅游项目，尤其是酒店最高层的璇宫餐厅，很多人都想进去看看。璇宫后来对市民开放，卖到了三元钱一张门票，一天四场，提前一周售票，却能常常爆满，门票甚至都有了黑市。

南京金陵饭店璇宫入场券，图片来自网络

酒店的女服务员的服饰装扮在当时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服务员穿的旗袍被来饭店的上级领导看到了，引起了很大不满：“这不是线条都出来了吗？衣服开叉也开得太靠上了吧？” 酒店总经理不得不马上自我检讨：“衣服都已经做了，大家若是认为不好，我接受批判。”这才保住了旗袍。还有一次，一位老同志在梅苑餐厅看见一群化着淡装的服务员，就沉下脸，半天一言不发，事后，搁下一句话，“这些女人令我想起了解放前上海的妓女，这可怎么得了！” 

其他合资酒店

在金陵饭店开业后，有一批中外合资饭店陆续开业，具有代表性的酒店包括：北京长城饭店（1984）、广州中国大酒店（1984）、北京丽都饭店（1984）、广州花园酒店（1985）、上海华亭宾馆（1986）、上海虹桥宾馆（1988）等。

上海华亭宾馆一度由喜来登管理，如今大堂场景，图片来自网络

广州中国大酒店，之前由万豪国际集团管理，图片来自网络

长城饭店是喜来登品牌在中国大陆的第一家酒店，图片来自网络

在这些酒店在开业之后，大多取得了不俗的业绩，对当时的中国酒店业起到了显著的标杆示范作用，也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标志和象征。白天鹅宾馆和金陵饭店都在开业后不久通过了审查，成为了“世界一流饭店组织成员”（现在的“立鼎世”），跻身国际名酒店行列。从经济效益上而言，北京建国饭店是其中最为成功的一家：开业第一年即盈利150多万美元，此后的利润一年一年往上翻，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连本带息全部还清了从汇丰银行贷的2000万美元。

迷雾中的建国饭店夜景，远处的背景是国贸大饭店、柏悦酒店

在建国饭店的成功经验示范效应下，国内不少酒店开始走“建国之路”，聘请国际酒店管理公司进行管理。1984年 7月24日，国务院批转国家旅游局《关于推广北京建国饭店经营管理方法有关事项的请示的通知》，号召全国旅游系统和饭店业学习建国饭店的成功经验，选择50家饭店，完全按照建国饭店的管理方法进行管理，这对引进国际酒店公司先进管理更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这一时期引进国际酒店公司管理的最具代表性的有这样几家酒店：广州花园酒店聘请香港半岛酒店进行管理，上海华亭宾馆和北京长城饭店都引进了喜来登品牌，杭州饭店开启了和香格里拉饭店公司的合作，北京丽都饭店则和美国假日旅馆公司（Holiday Inn）签署了管理协议。

时至今日，改革开放初期开业的这些饭店都还在经营中，大多已经逐渐老旧，光环褪色，不过，在那个年代，它们都是酒店业大神一样的存在，是新中国酒店业的“黄金一代”，是孕育无数本土酒店精英的黄埔军校，是中国酒店发展史上的指路明灯和丰碑，也是中国改革开放40年的光辉见证。

备注：本文主要参考文献包括：北京建国饭店十周年纪念册、白天鹅宾馆周年纪念册、成志明所著的《金陵饭店三十年 -- 有形与无形的高度》一书，邱文生著的《庄炎林 甘当改革开放马前卒》一文，以及网络相关文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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