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 我当了一辈子副刊编辑
文|李辉
大学毕业之后,我这一生其实就做了一件事:副刊编辑。1982年2月,从复旦大学分配到《北京晚报》,主要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当编辑。1987年秋天,我调至《人民日报》“大地”副刊,还是当编辑。
副刊于我,总是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怀念。这种怀念是个人情怀所致,更是难忘一些美好记忆。在编辑副刊的三十余年时间里,我总是遇到许多前辈们的厚爱,在他们身上感受美好。
每一次阅读他们的稿件,每一次与他们聊天,都在触摸历史文化的体温——这是我在讲座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
临近退休之前,我与大象出版社王刘纯社长聊天,说我想做件事情。他问,什么事?我说,中国报纸副刊可谓半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如鲁迅的《阿Q正传》,冰心的《春水》《繁星》,郭沫若的《女神》,巴金的《激流》,萧红的《呼兰河传》等,都是报纸连载的。现在,读者很难在图书馆阅读多年前的报纸副刊,如果陆续结集出版,用十年时间出版300种左右,这就足以让读者大致了解中国报纸副刊的辉煌。
王兄当场敲定,“副刊文丛”由此开始运作。2017年1月推出15种,2018年推出26种。退休前后,能够做这样一个大项目,当然与编辑副刊的美好记忆相关。
八十年代初,恰逢报纸步入一个黄金时代。走进北京晚报,开始一两年时间,我以采访文艺界报道为主,不过,我最初分配的岗位是副刊编辑。1984年,终于回到“五色土”,从此,三十多年,我几乎没有离开副刊这块阵地。
刚到“五色土”,我提议设立“居京琐记”专栏,邀请居住北京的文化界名家来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并约请丁聪先生为每篇文章配图。这一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和支持。记得我当时一口气寄出了百十封约稿信。
我开玩笑说,撒一张大网,看看到底能捞上多少鱼。记得在约稿信中,我写道:文章可长可短,题目可大可小,风格也可不拘一格,重要的是写出居住北京的感受,或描写,或点评,或抒情,或讽刺。我的想法是,这些名家都是文章高手,只要涉及现实问题,甚至针砭现实,就一定会有精彩之笔,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和社会反响。
1984年在丁玲创办《中国》杂志的招待会上,左起:曹禺、吴祖光、萧乾,李辉 摄
令我感动的是,收到约稿信的文化界名家都陆续寄来了他们的新作。从“五四时代”文坛和新闻界的冰心、冯至、顾执中,到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胡风、梅志、萧乾、卞之琳、唐弢、臧克家、唐瑜、黄苗子、郁风、吴祖光、韦君宜、叶君健、骆宾基、端木蕻良、路翎、王世襄、黄永玉、汪曾祺、吴晓铃、吴冠中、常书鸿、周汝昌、潘絜兹、罗大冈、董乐山、陈敬容、姜德明、李泽厚、王蒙、唐达成……幸好部分手稿留存下来,重新翻阅,清晰可见的文字手迹,总是令人感受到一种美好,兴奋之情尽在心中。
可以说,重新阅读这些文章,可以感受到名家们的历史思考和干预现实的精神,字里行间的文化品位与生活乐趣,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称之为上乘之作,实至名归。
山东画报出版社《居京琐记》
十多年后,我将“居京琐记”的部分作品,编选交由主政山东画报出版社的汪稼明兄出版,对我而言,出版此书可谓留存最美的记忆。此书,随之由台湾大地出版社出版繁体字版。一次台北随意的淡水之行,走进一家有河书店,未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本《居京琐记》!缘分就是这样不期而至。
“居京琐记”是众多作家、画家、翻译家等人参与的专栏。与此同时,我又请几位先生轮流开设个人专栏,如,请冰心开设“伏枥杂记”,请张洁开设“杂拌儿”等。
萧乾与冰心,李辉 摄
萧乾先生在“五色土”发表的文章可谓最多。先后请他发表一系列专栏:“欧战杂忆”、“文革杂忆”、“北京城杂忆”。《北京城杂忆》在“五色土”发表之后,冰心读了,特意写来《读了“闲话北京城”》一文,在副刊发表。
这一组《北京城杂忆》,在日本颇收到欢迎,汉学家们将之作为阅读教材。一九八六年,我将这一系列专栏文章,结集为《北京城杂忆》,交姜德明主政的人民日报出版社“百家丛书”出版。在当年的“编后记”中我这样写道:
编书的人,无须多说话,尤其是在作者的文章十分精彩的时候,编者的话常常会显得十分蹩脚。
受萧乾先生的委托,为他编出这样一本小册子,使我能有机会集中地重新欣赏这些散文珍品。
……
这些回忆录性质的散文,在作者俏皮、活泼、凝重、深沉诸多色彩的交替闪回中,显得多姿多采。过去与现在、描叙与思考、民俗与心理……构成这些文章的要素,使回忆录避免了枯燥乏味、面面俱到,读来或妙趣横生,或感慨系之。
在晚报发表的几篇文章,见报后每次都收到许多读者交口称赞的来信。可见回忆录的文学性在萧老的笔下,产生了很大的魅力。相信此书的读者再集中欣赏的话,会获得与编者相同的印象。
五十年前,就有人称誉萧乾先生有一支俏皮、多采的笔。此言甚是。只是经过几十年的磨难,他于俏皮、幽默、活泼之外,又增加了坦诚、深沉。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记者、作家,而且也是一位步入老年的历史深思者,一位将全部的爱奉献给人民,奉献给祖国的老知识分子。回忆,不是留恋逝去的岁月。在他的笔下,注重的是今天,是为了用历史的反思,寻找未来的亮光。
(《北京城杂忆》编后记)
1987年萧乾题赠 (1)
1987年萧乾题赠 (2)
就在编选萧乾这本书的这一年,是“文革”发动二十周年、结束十周年。大家商议,“五色土”应该举办一个征文,字数限定在两千字左右,征文名称确定为“难忘一事”。
启事发布,短短几个月时间,收到全国各地的来稿将近7000封。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几十年的大大小小的往事,让我们读到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内心感受。大家有选择地刊登,引发的轰动效应,至今我还记忆清晰。
这些作者来件,可以说我大多看过,一些珍贵的历史记录,我舍不得扔掉,数百封一直保留下来。转眼三十二年过去,重新翻阅“难忘一事”征文,诸多历史云烟,其实都在细节之中。
“难忘一事”征文中,不少当年的红卫兵、红小兵回忆自己的亲历场面,譬如如何斗老师,如何批吴晗、田汉等。我和高立林兄予以编选,结集为《滴血的童心——孩子心中的文革》,请冰心老人写序,交给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温航女士,该书于1989年9月出版。
我为此书写了一篇跋,其中写道:
这本书不是宏篇巨制,不过是一个个当年的孩子,今天简单记忆的真实记录。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风云变幻,没有重大事件的披露,和许多场面恢宏的历史记录相比,它们充其量只能称作“稗史”。然而,它们源于普通人的记忆,是那些亲身经历过“文革”的人们,以不假雕饰的笔触记录下的心灵触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历史大剧中一个个小的插曲,是当时社会生活中各处角落的残影余音。
在我看来,比起震惊中外的重大历史事件,它们更能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悲剧性、荒诞性,并留下促人清醒的余痛。书中的文章,或充满痛苦,或充满内疚,或是令人发笑的荒诞,或是感人肺腑的温情,都是如此强烈地撞击人们的心胸。本书的作者,许多是初次试笔的人,因而作品缺少考究的技巧。然而,惟其如此,才显得质朴自然,露出人的记忆的本色。
……
每一个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每一个从过去的历史走过来的人,不管他情愿与否,都在为自己造着历史之碑,那上面总会刻上他的记忆,他的灵魂,他的良知。
二十年前,“文革”高潮,我,高立林,还有这本书的责任编辑,都只是旁观的十多岁的孩子。今天,编这本书,我们仿佛也走进了那段历史。其实,我们不可能永远是旁观者。每个人都参与了历史的创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编好这本书,捧出这本书,也捧出了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记忆。
(《跋<孩子心中的文革>》)
五色土的编辑们。前排左起:李辉、薛涌、谭桂兰、王燕宁、辛述威、孙雁行、李凤祥;后排左起:高立林、解玺璋、邓壮、高伟
北京晚报三十五周年周年纪念,两代五色土编辑合影。前排左起:张沪、程淑英、林焕、张守仁。后排左起:莫东平(晚报办公室副主任)、薛涌、李辉、李凤祥、高立林、孙雁行、解玺璋
一年之后,1987年我离开《北京晚报》,走进人民日报文艺部,继续在“大地”副刊做编辑。这一次,我的主业是编杂文。
1988年4月下旬至5月初,人民日报文艺部和《贵州日报》联合,在贵阳举办全国杂文家的花溪笔会,老中青杂文家大部分都来了。如黄裳、戈扬、于浩成、严秀、老烈、章明、弘征、刘征、牧惠、邵燕祥、米博华、陈小川、吴国光等。
1988年年底,人民日报大地f副刊举办风华杂文征文活动,部分评委合影。左起:唐因、秦牧、舒展、刘再复、戈扬、范荣康、唐弢、柯灵
1988年秋天,三代副刊编辑与副刊作者相聚于北京。左起:黄裳、姜德明、黄秋耘、邵燕祥、舒展、李辉
笔会过后,经过一番筹划,“风华杂文征文”于1988年7月有声有色地拉开帷幕。可以说,这一次征文,老老少少,悉数上阵,收到的杂文精品可谓比比皆是。将之称之为多年来最好的一次杂文征文,应该不为过。
我是杂文编辑,负责起草征文启事。之后,请负责杂文的副主任舒展先生修订。
我在约稿信上写了这样一段话:“内容没有限制,或政治、或历史、或人生、或文化,均可以深邃、敏锐、新鲜、犀利的笔触艺术地反映。尤望各位异想天开,独辟蹊径,随性情而发,在风格,语言,乃至形式诸方面,不拘一格,刻意求新,拿出令人拍案叫好的‘绝活儿’——您的代表作来。”
“风华杂文征文”圆满结束,分别评选出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等。从发表的目录可以看到,参与者之多,文章风格之不同,可见一斑。
我负责编选这本征文集。传承鲁迅杂文风格,是此次征文所强调的,故书名确定为《阿Q真地阔了起来》,交由人民日报出版社于1989年4月出版。编选过程,我写了一篇《不拘一格断想》,发表于“大地”副刊,并将之作为本书的“代编后记”。我写道:
一个人只要随性情而发,写出的文字必然只属于他自己,大的作品是如此,小小一篇杂文也未必不如此。学者赵鑫珊的《对人类社会公理的敬畏》自是思辩性的杂文,哲理和娓娓而谈的文字浑然一体,非他人能所为;小说家谌容的《活着的滋味》,似淡非淡,一个虚化的场景中几个人的对话,带有小说的味道,自为一体(她又写一篇《死的想法》,与前者呼应且别有新意,可惜征文期间一人只发一篇,只好忍痛割爱,改给他刊)。
既写诗又写报告文学的胡平,假托一位官员而作《美食家自白》,流畅的文字与贴切的口吻,借细致袒露“美食家”心迹而深刻地思考中国的封建文化,形式与内容均可称妙;学者孙越生,以研究封建官僚政治著称,《蚯蚓现象》,其比喻、其深刻,非他人能企及;王蒙的语言幽默,评论家们早有高论,一篇《诬告有益论》,其语言的娴熟,以及文字间透出的讽刺,也同样令人叫好……
……
基层作者虽无名气,往往能毫无拘谨地自由创作。“格”在他们也许没有清醒意识,这反倒玉成一些佳作。7000多份来稿,采用率虽然不高,但发表的作品绝不逊于名家,有的甚至更胜一筹。
编辑们每看到一篇“怪文”,总会兴奋异常地相互传阅。有的取陈独秀“平民文学”之义,将征文中的这些作品称为“平民杂文”,有的更形象地冠以“草莽野花”。平民杂文或草莽野花,并非指作者身份等等,而是将之与文学家、学者作一并不科学的区别。
“平民杂文”贵在作者受文体规则的影响,更不遵循作文教程之类写法的引导,而是从生活出发,没有书卷气,没有虚饰,以新、奇、怪取胜,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生活气息。在他们的笔下,生活细节情趣盎然,讽刺幽默妙语迭出。如无此类杂文,征文必然逊色,路窄而无野气,不拘一格的阵势也就难免削弱。
《祖先崇拜新解》全篇采用反语的形式,讽刺意味甚浓;《“弄潮儿”简历》,以俏皮的语言勾画一个耐人寻味的历史现象;《小贩说奇》尤为可爱,作者本人即是小贩,文中生动的细节,非坐书斋者能想像得出的,再加上幽默的文字,可称妙文一篇;《撒娇的流派》、《建立“会议学”刍议》、《“祖师爷”研讨会纪要》,《怎样做杂文》等等,无不既深刻敏锐又新鲜生动。《八个月没有文件呵!》,巧在以戏剧或电视剧的描写方式,——也许更近乎于荒诞剧,将一个非常尖锐的社会问题,用荒诞的风格表现出来,其讽刺性更为强烈,也更令人深思。
(《阿Q真地阔了起来》编后记)
时间流逝如此之快。最初做副刊编辑时二十六岁左右,转眼已是花甲之年。可是,编辑副刊对我而言,就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一个美好的职业。
走进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依旧与副刊同行。1998年开设“多味斋”栏目,几年后,结集交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请美食家王世襄先生题词,也为此书写了一个短序:
自1998年起,“大地”副刊开设了“多味斋”专栏,约请各方作者围绕饮食文化撰文闲谈。或谈某一菜系,或谈个人菜谱,或谈吃与人生经历的体验。
该专栏自开设以来,颇受读者关注和好评,来稿与日俱增。在数千件来稿中,南北小吃荟萃,东西风情尽现。虽因版面所限,我们只从中选发百余篇,但已足以表现中国饮食文化的丰富性、多样性,同时,日常生活的吃与民俗的关系、与乡土的关系、与社会变化的关系,也在其中显现一二。
(《多味斋》序)
1988年文艺部全体同事合影
2017年,退休人员李辉年底最后一个工作日,与文艺部新老同事合影留念
那些年,“大地”副刊时常举办散文征文,如“匹克散文征文”、“燕舞散文征文”等。巧合的是,前几年,我们文艺部同事一起前往青岛采风,一位参与“匹克散文征文”的获奖者,此时已在青岛工作,听说我来了,特意前来,请我们大家一起游览青岛八大关一带的海滨风光。作者与编者彼此的关系,就是缘分。
2016年开始编辑“副刊文丛”时,《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当然也在我心中。孙小宁的“文艺地图”版面,时常有精彩的文章,特意请她编选一册新的结集,书名为《一城风月问来人》。
翻阅此书,我感觉又回到了西裱褙胡同34号的那座老楼,又闻到当年印刷厂的纸墨香味。当年我们“五色土”的编辑,曾经留下一张合影,李凤祥、高立林、邓壮、辛述威、孙雁行、薛涌、谭桂兰、王燕宁、解玺璋等,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美好的副刊岁月,就这样匆匆地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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