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文 | 鲍尔吉·原野
雨的灵巧的手
雨是世间的伙计,它们忙,它们比钟点工还忙,降落地面就忙着擦洗东西。雨有洁癖,它们看“这个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玛托娃)太脏了,到处是尘土。雨在阴沉天气里挽起袖子擦一切东西。裂痕斑驳的榆树里藏着尘土,雨用灵巧的小手擦榆树的老皮,擦每一片树叶,包括树叶的锯齿,让榆树像被榆树的妈刚生出来那么新鲜。不光一棵榆树,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树。假如地球上长满了榆树,雨就累坏了,要下十二个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树洗成婴儿。
雨把马车擦干净,让马车上驾辕的两根圆木显出花纹,轼板像刚刚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车轱辘的大螺丝擦出纹路。马车虽然不像马车它妈新生出来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没问题。
雨擦亮了泥土间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纹,青色的、像鸽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纹。大自然无一样东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尘埃湮没,雨把它们的美交还给它们。雨在擦试花朵的时候,手格外轻。尽管如此,花朵脸上还是留下委屈的泪。花朵太娇嫩了,况且雨的手有点凉。
雨水跑步来到世间,它们怕太阳出来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阳光如一位检察官,会显露一切污垢。雨去过的地方,为什么还有污垢呢?比如说,雨没把絮鸟窝的细树枝擦干净,鸟还能在这里下蛋吗?——雨的多动症越发强烈,它们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没有哪一块泥土是干的,它们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拨儿雨走过的每一行脚印。当泥土吐出湿润的呼吸时,雨说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种生灵都需要水份和清洁。谁也不知道在哪里长着一株草,它可能长在沟渠里,长在屋脊上,长在没人经过的废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个石子和沙粒,让它们沐浴并灌溉它们。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没准能长出两片绿叶,这样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灵巧的小手,它们擦干净路灯,把柳条编的簸箕洗得如一个工艺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块块皮冻;老柳树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树干抽出嫩绿的细枝。
小鸟对雨水沉默着。虽然鸟的羽毛防水,但它们不愿在雨里飞翔,身子太沉。鸟看到雨水珠从这片叶子上翻身滚到另一片叶子上,觉得很好笑。这么多树叶,你滚得过来吗?就在鸟儿打个盹的时候,树叶都被洗干净了,络纹清晰。
雨可能惹祸了,它把落叶松落下的松针洗成了褐色,远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翠绿的松针不让雨洗,它们把雨水导到指尖,变成摇摇欲坠的雨滴。嫌雨多事的还有蜘蛛,它的网上挂满了雨的钻石,但没法果腹。蛛网用不着清扫,蜘蛛认为雨水没文化。
砖房的红砖像刚出炉一样新鲜,砖的孔眼里吸满了水。这间房子如果过一下秤,肯定比原来沉了。牛栏新鲜,被洗过的牛粪露出没消化的草叶子。雨不懂,牛粪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爱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扩展就被河水冲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执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样不让雨洗它的身体。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过来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气里,雨伸过来密密麻麻的小手。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数,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嘀哒。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见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穿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尔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飘过枫叶的火焰,飘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雨落在白花花的大海上
我没见过雨落在大海上什么样子。实话说,我没见过几次海。在我的印象中,海像装了半截水的天空。站在海边看,海不仅在远方,还在高处。海水把天空挤得只剩半下子,下半截被海水占领了。所谓海天一色,实为海天一半,而且海水占了一多半。
坐船入海,走很远才觉出海水是平的。虽然动荡,海面大体上平坦。海这么沉,体积如此庞大,本不想动,是风让它动。大海如果不动,比死了还难看。在海上眺望岸边,人渐小,楼房见矮,这时觉出海的辽阔,并感受到另一个词的含义——自由。如果海不辽阔,世界上就没什么辽阔可言了。海在海上并不蓝。蓝总在海的远方。在海上见到海水不同颜色的涌流,像褐黄色、浅蓝色的绸子在海面飘舞。
快艇向远方巡行,天空出现一朵黑云,好像海胆成精升上了天空。不多时,黑云下沉扩散,笼罩天空,下起了雨。大海好像不高兴天空下雨,因为海里并不缺水。海掀起波浪,似要把雨水赶跑。雨水还是降下来,落在白花花的海面上。雨水被海的搅拌机搅碎,使雨滴有去无回。但见雨水如箭一般射进海面,连一个小泡都没留下,被海水融合。
在海上,下多大的雨都成不了河。雨好像给海溜须来了,来朝觐或来上贡。海一点没客气,把这些不知哪来的雨水全部收编。从此,雨水变了身份或成份,成了海水。
假如,水(包括雨水)有一个理想,即汇入大海。雨水与其落进河里再流入海里,真不如乘坐这朵海胆似的云彩来海面上降落,一步到位。跟战争一样,空军比陆军的动作更快。
我站在快艇的甲板上让雨浇身,感觉奇特,如同下海之前的淋浴;还感觉身边是海,头顶是雨,水占领了整个世界。而这时候的人仿佛变成了水生动物,像海豹上岸歇一会儿,被雨淋了。
快艇往岸边返程,雨也停了。雨的意思是不让快艇往海的深处开了。雨停,浪花也止息了,海面出现琉璃一般的弧形的镜面,如同变形的凸透镜。海鸥飞过来,翅膀像安着两条雪白的刀鱼,它上下翻飞,翅膀连弯带挑。海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海边的渔民竟管它叫海猫子,一下就給叫土了。海狗子、海耗子、海蝴蝶又在哪儿呢?海鸥还是应该叫海鸥。
从平静的海上看海边的广场真是漂亮。在海水的前景下,岸边的楼越高越好看。在夜里,岸上高楼的灯火错落,会更好看。我从滨海大道走过时,绿树掩映中时不时可以见到海。在海上,见不到滨海大道的模样,被树包住了。
雨中穿越森林
大雨把石子路面砸的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地面晃动树根似的溪流,匆忙拐弯、汇合,藏进低洼的草丛。
雷声不那么响亮,树叶吸收了它的咳嗽声,闪电只露半截,另一半被树的身影遮挡。我想起一个警告,说树招引雷击,招雷的往往是孤零零的树,而不是整个森林。对森林里的树来说,雷太少了。
雨下的更大,森林之外的草坪仿佛罩上白雾,雨打树叶的声音却变小,大片的水从树干流下来,水在黑色的树干上闪光。
我站在林地,听雨水一串串落在帽子上。我索性脱下衣服,在树叶滤过的雨水里洗澡,然后洗衣服,拧干穿上。衣服很快又湿了。雨更大的时候,我在衣兜里摸到了水,知道这样,往兜里放一条小金鱼都好。
后来,树叶们兜不住水,树木间拉起一道白色的雨雾。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
小鸟此时在哪儿呢?每天早晨,我在离森林四、五百米的房子里听到鸟儿们发出喧嚣的鸣唱,每只鸟都想用高音压倒其它鸟的鸣唱。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雨让虫子们钻回洞里。
雨一点点小了,树冠间透出光亮,雷声在更远处滚动,地面出现更多的溪流。雨停下的时候,我感觉森林里树比原来看上去多了,树皮像皮革那么厚重。它们站在水里,水渐渐发亮,映散越发清晰的天光。鸟啼在空气中滑落。过一会儿,有鸟应和,包括粗伧的嘎嘎声。鸟互相传话,说雨停了。
这时候,树的上空是清新的蓝天,天好像比下雨前薄了一些,像脱掉了几件衣服。我本来从铁桥那边跑到林中躲雨,我住的符登堡公爵修的旧王宫已经很近。我改变了主意,穿着这身湿衣服继续往熊湖的方向走,这个湖在森林的深处。
空气多么好,青蛙在水洼间纵跳,腿长的像一把折叠的剪刀。小路上,又爬满橙色的肥虫子,我在国内没见过这么肥的虫子。回头看,身后的路上也爬满了虫子,好像我领着它们去朝圣。
路上陆续出现在林中散步的德国人,他们像我一样,被雨挡在森林里。被雨淋过,他们似乎很高兴,脸上带着幸运的笑容。但他们不管路上的虫子,啪啪走过去,踩死许多虫子。他们从不看脚下,只抬着头朝前走。鸟的鸣唱声越来越大,像歌颂雨下的好或停的好。不经意间抬头,见到大约十分之一彩虹,像它的小腿。整个森林变得湿漉漉,我觉得仅仅留在树叶上的水,就有几百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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