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 | 台灯下的时光
文 | 程远
十几平方米的老屋,一铺火炕占去一半的位置。屋地逼仄,除却靠墙的一对木箱子,自然就没有多少留白。二哥手拿一把卷尺,左量右量,最后说,嗯,能放下。
二哥是木匠,老屋里的家具,除了那个水曲柳炕柜是他师傅打的外,其余均出自他手。那时,二哥在学校木工房上班。我和三哥、弟弟上学。我们常央求他给打个写字台,省得作业在炕沿儿上写。二哥说,这点儿地方也放不下写字台啊!挤个地桌还差不多。
地桌是写字台吗?
能在上面写字,就是写字台呗。
半月后,二哥用带车子推回来一个地桌——的确不能叫写字台,因为它只有两个不大的抽屉和两个对开门,不像邻居杨柏栋家的宽阔大气。当然,那是他当校长的爸爸的办公桌。二哥打的这个,虽然有点儿自惭形秽,颜色也不是通常的紫檀色,而是刷了亮油的焦黄,榆木花纹都向着一个方向使劲儿,但放在我家屋地真是再好不过了。
二哥说,柜门上的两块玻璃得画点儿什么。
这个任务当然是交给我了。泰山日出、桂林烟雨,画起来也不是多难。
有了地桌,写作业、看书,就再不用趴在炕沿儿或是炕桌(饭桌)上了。招待客人,沏茶倒水也有了安放之处。我的文房四宝,更是理直气壮地置于桌子一端,写不了大字,画不了大画,但比先前的炕桌还是宽余得很。
有一天,三哥说,要是再有一盏台灯就好了。
那很贵吧?我说。
没事,咱自己做。不知从哪里,三哥找来一块有机玻璃板(不厚,3个米毛吧),用格尺和铅笔在上面一阵量、画,然后用锯条沿线拉出两个相同的菱形板、四个长条板,用砂纸将它们的周边打磨光滑,再在菱形板上钻一个小孔。三哥说,你会画,就在那四个长条板上画点儿什么吧,再用刀刻出来,白描那种,最后填色——还是画三条吧!正面那条用来刻字。刻什么呢?当然是周总理的格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于是,梅兰竹菊,我选了前三个,多色。字是双钩隶书,纯红。都是反画反写。如此,四个长条板组成一个立柱,两个菱形板中间夹了一张碎花彩纸,作底座,座下四角,垫上四个绿色塑料跳棋。最后,它们都用502胶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一盏台灯的骨架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灯泡、灯头、灯线和灯罩了。后者,三哥早已用一张白色的薄塑料加细铁丝做成了,前者更是我们每个矿山家庭都能找到的,只需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将那个细细的灯线穿过菱形底盘上的孔眼。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没有一盏台灯怎么能行呢!我们好不欢喜。
现在想来,其实那时也未必就读了多少书。能读到的书毕竟有限。
作为矿工的儿子,那个年代,生活在偏远的小镇,除了上学,更多的时间是用来帮助父母干活儿,维持生计。打柴、割猪草、放鸭子、侍弄菜园、喂鸡喂鹅,颇有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意思。晚饭,总是要等到天黑才吃。看书、写作业,更是排在最后。
我不是一个功课好的学生,但却深深地迷恋绘画和书法,受三哥的影响,也十分喜爱文学。小镇偏僻,没有专业老师教,就只能自学,好在那时,三哥已经中学毕业到外地工作,每每回来,就会给我带一些书刊。当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父母进入梦乡的时候,我才能走进自己的一方天地:拧亮台灯,看书,写日记,贴剪报,抄名言警句,临摹字画。那时没有画夹,更没有画架,二哥就给我拼了个方木板,画素描时,我把木板担在地桌边沿儿,没有维纳斯、大卫石膏像,就把梨、桃等瓜果摆放在桌面上,练习静物写生。也曾临摹过《芥子园画谱》和《徐悲鸿素描》,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外国人体素描书,里面有很多男女裸体画。这样的书,白天都要放进抽屉的底层,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拿出来看。
这样的夜晚,就有了些神秘感。那盏闪着橘黄色光圈的台灯也愈加显得珍贵。
我们家没有女孩,兄弟五个清一色。记忆中,我画过二哥、三哥和弟弟,也画过父亲、母亲,但都是速写,用当时的流行语是劳动人民的生活场景。可能也画过杨柏栋的姐姐小莉,不过不是现场速写,而是临摹她一张3寸大的黑白相片,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的那种。画完,不仅杨柏栋和小莉说像,邻居们也是一片啧啧称赞。现在想来,当时画的无论素描还是速写,肯定都是不成熟的,更谈不上什么技法。画得像,似乎是唯一的标准。
有一幅画没有完成,让我至今难忘。
与父亲一样从老家海城来到树基沟矿山工作的老乡,有十几个,其中和我家关系最为密切的可能就是杨叔了。不过,杨叔家并未安在镇上,而是几十里外的北三家乡(那时叫公社)。有时下班,赶不上车回家,杨叔就会在我家临时住一晚。逢年过节,杨婶儿也会带着孩子来我们家串门,当然,我们也会去他家。
有一年放暑假,杨婶儿家的女孩小莉(居然也叫小莉)跟杨婶儿来我们家,小莉与我三哥同龄,长我4岁,我应该管她叫姐姐。我白天帮家里干活儿,晚上仍然是拧亮台灯,写字画画儿。小莉坐在身旁,边看边缠着我给她画画。我问,你要风景还是花鸟啊?她说这两样都不要,让我直接画她。我说那我可画不了,我还没练到那个程度。你得给我照片。
小莉说,你能哩,我看抽屉里有你画的那么多人物像呢。真好看。
说着,她就伸手去拉地桌上的抽屉,吓得我急忙按住。
的确,抽屉里有我平时画的画,素描有,水彩有,都是A4纸一般大小,整整齐齐地摞在那里。好不好不说,关键是那本外国人体素描书就藏在这些画的下面。
难道,她……
想到这里,我的脸不禁滚烫起来。
好在这时,杨婶儿叫小莉上炕睡觉。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选自《小镇流年》)
作者简介:
程远,1966年出生,辽宁清原人。曾做过矿山工人、公司职员、报刊编辑,2020年创办鞍与笔文旅工作室。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后中断十年。作品散见于《作家》《天津文学》《山西文学》《鸭绿江》《草原》《西湖》《野草》等,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现居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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