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 | 他的心里装着比海更大的事
文 | 王月鹏
他手执钓竿,意不在水,也不在鱼,他的心里其实装着水和鱼之外的世界。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是这支钓竿和背影,建起了他与那个世界的联结。他的背影,就是他的语言,他的态度。那条将要被他垂钓的鱼,不在身前的大海里,而在身后的世界中。这样的一个钓者,在史书中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他被想象,被赋予了各种阐释。他在海边垂钓,志不在海。大海只是他的一个道具,他的心里装着比海更大的事。
在胶东,渔民称鲸鱼为“老赵”“老人家”。“老赵”的称呼源于山东民间信仰的财神中有一位是赵公明,称鲸鱼为“老人家”,则是一种比较亲近的称呼。按照当地渔民的说法,过龙兵时,走在最前面的是押解粮草的先锋官对虾,它所押解的是成群的黄花鱼;先锋官后面充当仪仗的是对子鱼,仪仗队后面是夜叉,龙王坐着由十匹海马拉着的珊瑚车,鳖丞相在车左边,车两边各有四条大鲸鱼,俗称炮手,以鸣炮带领鱼队前行。这种情形,一般是在三月三,或者九月九,时间挺准的,前后误差不过三五天。
海洋给人希望,只是这希望时刻伴随了危险。渔民在希望与危险之间过日子,他们比农民过得更辛苦,需要面对更多的不确定性。海有多大,这份不确定性就有多大。他们在巨大的不确定里,试图确定一点什么。这不是所谓的人生意义,这是生活的必需。“能上南山当驴,不下北海打鱼。”“家有饭半碗,不踩三块板”。他们称小船为“三块板”,到了海上,一切都是未知的,是不可控的。种地再苦再累,守着一亩三分地,终究心里是踏实的。
在初旺渔村,村人结婚喝喜酒,都是不收红包的,他们觉得出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如果收了礼,欠下这份人情,终究是块心思,于是村人就达成了办喜事互不随礼的约定。若是有人突破了这规矩,喜主会找时间把礼金退还回去。在他们的传统中,并不过多考虑那些长远的日子,他们更看重的是当下,更愿意用心用力把握好当下。
豪饮,是渔民的共性特点。不喝酒,似乎就算不得真正的渔民,这种豪饮的习俗与渔民的劳作特点有关。在他们看来,“宁到南山当驴,不到北海打鱼”。到了海上,风里来,浪里去,命就交给老天爷了。他们喝酒,既能解乏,又可压惊。他们善喝,能喝,但是只要上了船,就不喝酒了,大海无情,不可带着酒意出海。在海上,一旦发现遇难船只,即使素不相识,也会拼死相助。用渔民的话说,那不是救人,是救自己。见死不救是渔家的大忌。
他们浓烈,他们粗糙,他们也有平淡和细腻的一面。比如,对于事物的命名,他们从“帆船”想到“翻船”,所以就改称帆船为“风船”、船帆为“船篷”。这些貌似粗糙的人,对谐音之类的细节如此看重与讲究,只因心中有所讳。他们把自己无力把握的事情,交给看不见的更大的力量来处理。他们相信,有一种超越人的力量,存在于他们头顶的天空,也存在于他们跳动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船在大海里航行,也是要有根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根,是身处风浪中,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心中要有信念,对于远航的信念,对于归来的信念,还有对于一些未知事物的敬畏。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幻,一个人要有一种不变的东西,始终珍藏心底。
远洋货轮,一般不会空船航行。早年的“压舱石”后来由石头换成铸铁,全世界通用。如今这种方式也少用了,船上有压载舱,通过向舱室压水的方法调整。
船要远航,一定要有自己的压舱石。它可以不是石头,不是金属,甚至也不是什么科技手段。是自身所携带的重量,让船沉稳。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远航,那么每一个人的内心也有这样一块“压舱石”,只是有的被看见,有的秘不示人。
越是处在变化中,越要有所不变。有经验的老渔民,在风浪大作的时候,通常会更加用心地固定好自己的锚。
“海边”对我来说,是一种漫步,一种审美,甚至是一种所谓的抒情;而对于渔民,“海边”是最真实的日常生活,是不得不面对的生存境遇。
一个来自大西北的作家朋友曾说过,不靠近海的人,到了海边一般是说“大海”,他们对大海充满敬畏和想象。而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在谈到海的时候很少说“大海”,他们只说“海”,更加日常化,像是对待身边的熟人一样。
到海边捕鱼摸虾,渔民们谓之“赶小海”,这称谓是颇有意味的。所谓赶小海,不是海小,而是只取大海的很小一部分,他们这样对待身边的海,节制,没有太多奢望。那个喜欢赶小海的老渔民说,家里来了客人,想吃海鲜,直接去海里“拿”都来得及。在贫寒的岁月,赶小海是有特殊意义的,大海眷顾每一个日子难熬的人。
罗盘可以定位大海里的航向,却没有什么能够为他的现实人生定位。这是一个一生都在面对现实的人,不管现实多么严峻,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气。
在导航技术已被普及了的年代,方向却成为一个问题,且越来越被淡漠了。我们抵押了本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各种“导航”,成为茫茫人海中的一截浮木。
史书上的记载是:渔民在海上遇了风浪,如果到了岛上的这个小屋避难,这里的米可以随便食用。等回家以后,获得拯救的渔民会专程带了米来偿还,不少一粒米。没有人要求这么做,他们都是自觉地这样去做。没有什么外在的规则,内心的规则是最大的规则,那里边包裹着敬畏与信仰,还有爱——对陌生人的爱,对未知之人的爱,这其实也是对自己生命中不确定的那一部分的爱。他们由自身的境遇,想到了更多可能遭遇同样境遇的人,把这份拯救以这种方式传递下去。
岛不大,几乎是一座荒岛,很少有人登临。来到这里的,大多是避难的人。这里没有任何形式的东西,甚至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阐释,它摈弃了所有的形式,以最简单的方式,对避难的人施以至为重要的援助。形式在这里是无意义的。那些归来还米的人,是最有意义的仪式,是关于这个故事延续下去的讲述者。一个看似没什么人气的小岛,以这种最简单的方式维系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人之交往,在危机中激发出的人性之善,以及被拯救后的感念和诚实,不需要任何规约,就这样呈现了出来。
下什么网,网扣的大小,都可以看出人对大海的态度。从对待大海的态度,可以看出人对自我和他人的态度,对今天和明天的态度。是涸泽而渔?还是细水长流?
蓝色中的荒凉,这是最让人绝望的。看不到这荒凉,是一种悲哀;看到了这荒凉,是一种悲壮。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讲述这荒凉。很多人,一生只看到作为局部的蓝。那些看到了巨大蓝色的人,眼神大多是忧郁的。
在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想象力变得更加狂野。一艘船,带着大海的气息,成为沙漠中的另一种存在。这艘船,到底亲历了什么,见证了什么。船不会说。它以自身在沙漠中的存在,试图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在大海与沙漠之间,还有一些什么,是被我们所忽略了的。
沧海桑田。蓝色荒凉。一艘古船,生长为沙漠里的绿洲。这是寓言,也是最真的现实。我们看到了这片葱郁的绿意。那些沧海桑田的变迁,还有跨越空间的奇幻变化,都在我们的目力范围之外,再狂野的想象,也无法填充大海与沙漠之间的距离。
大海的静与动,沉默与喧嚣,都是自己的。大海在自己的体内掀起风暴,就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掀起波澜,在书桌的纸页上指挥文字的千军万马。如果有一种声音可以代表地球之声,那应该是大海不息的涛声。没有任何声音比海的涛声更久远。
渔民有很多规矩。他们用这些规矩,来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行为。本是一些性格粗犷的人,却在这类细节上,比常人更讲究,更有耐心和细心。在海上,一艘船倘若没有一点规矩意识,不受任何遮拦,与其说是一种自由,毋宁说是一种放纵。船在海里,看似有更多的路,有更广阔的空间,但是作为一艘船,要走该走的路,才能安全。
在船上,老船长是符号,出海的人要靠这个符号来掌舵和捕鱼。船上的不同部位都是符号,不仅仅具有功能意义,而且被渔民赋予了象征意义,这些意义来自长期在海上的一些想法,没有什么对错之分。那些渔民亲历了太多风浪,最有资格谈论海、谈论海上的船只,他们是亲历者,更值得信赖。妈祖和诸神,对渔民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里,有他们对生活和生命的祈愿,他们以虔敬的心态,不断赋予这个符号以新的生命力,让它变得丰富,不断获得成长,带动着整个事物不断提升。这样的符号,成为一种照耀。这是符号的意义所在。我们拒绝符号,是拒绝符号的僵化部分。
出海大半辈子,总觉得对海有亏欠,欠什么,我说不上来。我见不得不该打的鱼,被撒向船板上活蹦乱跳的样子。鲅鱼银灰银灰的,稍弯着身子,在船板上的那点水里,磨它的皮,看着就难受。我不打这时的鱼,我好看,看它们还是小鱼时游来游去。鱼也长的心思呀,海也长的心思呀,要是不长心思,能让人出海时打些东西回去吗?给准备多少,就拿多少。不能拿的,别拿,到时候海不给了,鱼不给了,哪儿办去?海不给就是海里空了,鱼不给就是鱼消失了。谁不怕,就像一个人有事没事,成天跟另一个人要钱,另一个人也得躲着呀。
(摘自《黄渤海记》,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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