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 | 若有所失圆明园
文、图 | 罗雪村
封面照片是1984年初春的一天,和北京幻灯制片厂同事骑行去往圆明园的路上。那时的西郊,野趣盎然。
一晃,40年了。
今秋将尽,去圆明园一游。
进东门,门票成人10元,学生5元,老人免票,通票要25元。
妻子说:“以前上学时,从北大朗润园东边的小门儿出来,走不远就是圆明园,没有围墙,随便进……”
她说的以前是80年代。
那时候我也没少从城里骑车来圆明园写生,来回四五十里路,不算事,那时年轻啊。
看着眼前乌泱乌泱的游人,出出进进。
耳朵也不能闲着,导游的高声呼喊、商贩的大声叫卖,还有游人的喧嚷,好不热闹。
沿木栈道向景区走,能隐约看到中关村北大街疾驶而过的汽车。
以前,圆明园这一片还是荒郊野外,一段段土坡起伏相连,一片片野林子里鸟啼虫鸣,开阔的洼地像绿茵茵的绒毯,上面开满各色野花……还有大大小小的湖,水面如镜,倒映着近景和远处的山影……有人见过花蛇、刺猬、野兔出没,我没看见,也很少见到人。
圆明园一处湖边景色(钢笔速写)80年代
圆明园一条小路(钢笔速写)80年代
幻灯制片厂同事、画家聂崇瑞在圆明园写生(炭铅)1984年11月13日
1985年深秋,我在圆明园写生
1986年深秋,我在圆明园写生
走到西洋楼景区。
又看到大水法废墟,它已经被围栏圈起来。
以前这里长满荒草,人可以在断壁残垣上上下下,现在知道不应该。不过,那时候的荒芜、破败,反倒显出苍凉、悲壮之美,现在感觉它变小了,像盆中之景。
旁边一个导游正向一群游人讲解: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真是强盗!”一个游人愤愤地说。
一个穿着黑色长褂的年轻人面对手机做直播:“建造圆明园历经六代帝王,历时150年……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屈辱的历史,也是每一位国人心中永远的伤痛……勿忘国耻,吾辈当自强!”
听着,却没有了年轻时的激动。
我这一代人,多数没有受过良好的历史教育,思维简单,不懂逻辑。比如对清朝末年那些事,至今说不清所以然。随着年岁与阅世增长,慢慢懂得了历史是立体的,是偶然与必然,有因有果,所以,对历史要多问一些“为什么?”
80年代和幻灯制片厂同事朱凯、崔维平在大水法废墟上留影
那个戴团徽的我曾当过团支部副书记,参与组织过团员到圆明园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活动,也有过热血沸腾、高喊——勿忘国耻,吾辈当自强——的时候。
大水法废墟(铅笔速写)2024年10月29日
谐奇趣废墟(钢笔速写)1984年3月16日
从福海景区向南,有个地方叫福缘门,那里曾经有个著名的画家村。
当年来圆明园写生,听说有一些画家聚居在附近一个村子里,以为不过是一群艺术盲流,也就没去一探究竟。
后来,关于圆明园画家村的报道多了,才了解到那个画家村里,有不少来自外省的年轻画家,还有诗人和乐手。他们各自境遇不同,但对艺术有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由此形成了一个自由艺术家村落。其中一个画家租住在一间旁边堆着鸡粪的窄小房子里,冬天,村庄、四野被白雪覆盖,他在屋里生个小炉子,清水煮挂面,甜面酱拌黄瓜,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向着画布宣泄他的艺术热情……入夜,他和画友们喝着啤酒,从埃及希腊古罗马,到两河流域印度玛雅文明,从俄罗斯聊到拜占庭,从文艺复兴谈到中国艺术的未来……他们觉得有种深远伟大的目标在召唤,全然不知每向前走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圆明园画家村的出现,或许因为十年劫难后,百废初兴,人性苏醒,就像漫画家廖冰兄《自嘲》描绘的,人被长久封闭在瓮中,身心扭曲,一旦打破封闭,有的人仍然习惯蜷缩,而更多的人渴望挣脱、解放!圆明园无拘无束的自然与野性环境,正好适合被长久禁锢的艺术家们释放自由的天性,舒展被团皱的灵魂。
他们的作品,后来看过一些,印象中既没有学院派的正规,也非主流艺术的正统,就是在那里粗野、放任地表达自己。
这样纯粹的艺术家生活,让我联想起19世纪法国一群画家聚居在枫丹白露森林的巴比松村,实践着各自的艺术理想,形成了著名的“巴比松画派”,出现了卢梭、米勒、柯罗等一批艺术巨匠。
1995年,随着圆明园遗址公园的开发建设,圆明园画家村消亡。
无题(水粉)作于1985年
圆明园画家村那些画家们纯粹的艺术生活,也是我喜欢的。那个时期,我也画了一些现在画不出来的东西。
离福缘门不远,过去有个叫挂甲屯的村子,以前骑车来圆明园,经北大西门再向北,就路过挂甲屯。印象深的是一条小路旁有一段高墙和一扇紧闭的灰色大铁门,听当地人说当年被罢官的彭德怀就住在这里。
2023年一个秋日,借参加一个活动来圆明园西侧的达园,门口有武警站岗。园内有片湖,隔湖隐约看到西岸有高墙,高德地图显示,墙那边是挂甲屯教养局1号院。据说民国初年,那地方设立过戒烟酒教养总局,而彭德怀住的地方门牌上尚留着“教养局”字样,他便说:“我不是到这里受教养的,我这里不叫教养局,叫挂甲屯。”
挂甲屯对这位元帅而言是不是有一种隐喻,因为他真的是在这里“挂甲归田”了。
从达园望对岸的挂甲屯(铅笔速写)2023年
在湖边歇息时,又想起一件算是荒唐事吧。
2004年,圆明园管理处开始在园内的湖泊铺设防渗塑料膜,还把几万米驳岸推倒重来……
就在这事发生的头一年,德胜门外元大都城墙遗址边的河道被裁直拓宽,河沿砌上水泥石块,河底铺上水泥石板,结果,原本自然弯曲的泥河没了。虽然它变美观了,但很快,河里的水因不能自然代谢而发暗进而变成黏稠状,上面漂浮着一团团污物,散发刺鼻的腥臭味……以前泥河里那些苇草、泥鳅、蝌蚪和鲫瓜子,都没了踪影……后来,看到工人将河水抽干,清理河床污物,然后放清水。可一段时间后,河水又发出腥臭味,就再抽干,再清污,再放水……
2005年,圆明园湖底防渗工程被专家指出问题:塑料膜这个软衬与水泥这个硬衬,对河湖水环境破坏后果是一样的,因为无论软衬还是硬衬,都会断绝水生草本植物生存的土壤,阻碍了水体的代谢循环系统,河里没有了鱼,就失去了河水的自然净化功能,甚至因为河床没有了侧渗,也影响到周围湿地的生态和林木根系的生长……
从元大都遗址的泥河改造,到圆明园铺设湖水防渗塑料膜工程,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可结果事与愿违。如果之前能多听听真正的专家意见,权衡利弊,一定会少做和不做荒唐的事。
《人民日报》记者赵永新2021年出版了一本书《圆明园防渗之争》,里面引述中国社科院一位研究员的观点:“现在的圆明园,正在由遗址逐渐向园林转化,由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向旅游观光场所转化,由遗址保护向圆明园重建转化,由公益性遗产地向管理单位的生存资源转化。”
回想40年前的圆明园,看看现在的圆明园,若有所失,失去了什么?似乎什么都还在,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旧京写生系列之二十四,写于2024年11月1日)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473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