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在这个沙龙里,大家什么都可以谈,每次一两个人,谈谈自己的研究心得或者特别的想法。虽然跟学术有点关系,但氛围比较轻松。记得有一次我讲了自己对晚明文化的一些看法,因为我研究这个。有一些想法跟当时(20世纪70年代末)对明朝的看法很不一样。叶老师听了很高兴,她说你应该把这个东西做出来。我很惭愧,因为直到今天也没有完全做出来。她当时特别跟我说,我讲的几点她很感兴趣:一个是当时对男女关系、对女性意识及性关系所采取的开放态度;一个是他们的自我揶揄,以嘲讽的态度批评道德规范;还有一点是,追求雅化生活的文化意义究竟是什么?叶老师虽不研究这些,可是对我的鼓励与点拨都非常好。总之,在这个沙龙上,大家就是聚会、聊天,环绕着文史主题,天南地北地发挥,赵如兰老师还会煮八宝粥给大家吃。那段生活真是有趣!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老一辈的先生虽然离中国很远,可他们思考的东西,都跟中国的文化传承有关。大家始终对中国心存向往。这种向往让我们的生命有了许多意义,在互相讨论中,我们回到一个文学的、古典的中国。而当叶老师和我在很多年后回到大陆,看到西湖还是像一千多年前的唐诗宋词中描摹的那样美,我们都意识到,许多东西是与文化审美连在一起的,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散。叶老师平时打扮得很优雅,每次上课时的仪容也很漂亮,有大家闺秀的贵气。我还记得,大四那年听她讲《杜甫诗》,她讲到杜甫所经历的颠沛流离和各种不幸,口气带有沉重的沧桑,好像她自己就变成了杜甫。她自己遭遇过时代动荡、家庭不幸,而这些她在教书时从没有让我们做学生的察觉到。她在课上谈笑风生,大家都听得好高兴,下了课也不想走,直到上下一堂课的人挤进来把我们赶出去。即便是后来她的女儿女婿意外离世,她照样和我们谈诗论词,好像回到我们的学生时代。那时我就觉得,叶老师的人格魅力与精神力量非比寻常。她当然没有再谈笑风生,我们也能够感觉到她内心巨大的痛苦,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跟我们交谈,还是继续做之前在做的学问。她把这些苦难的经历,统统转化为理解古人和诗词的养分。许多人讲诗讲文学,我听起来总觉得很空,因为没有真情实感的投入,而叶老师讲的时候,我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仅投入感情,还分析得很深刻。一般学者只是引经据典,把学问摆给你,她却能把你整个人跟她讲的文化连起来,还告诉你古诗词能够提供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叶老师时常引史为证,把读诗的体会放到历史的具体环境,让你感受诗人写诗的心境。她讲《杜甫诗》的时候,已经表现出这个倾向,这应该是受到传统中国文史教育的影响。不过,叶老师从不把自己限制在传统解诗的框架中,而是不停吸收西方新批评的东西。无论是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还是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这些她在1960年代中期上课时都讲到了。我是外文系的,当时学的就是新批评这一套,所以对这些很敏感。我印象很深,有一次叶老师上《诗选》课,那是1965年下半年,我忘记当时讲的什么诗,她突然提到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恰好我刚读过,听她讲来只觉耳目一新。叶老师不仅文史底子扎实,研究视野更是开阔,总是不断学习未知的东西。但她也不会被流行的理论所迷惑,不会硬套这些理论,更不会学了西方的新东西,就把自己的旧传统统统抛掉。这一点我觉得很了不起。叶老师1973年发表过一篇文章《漫谈中国旧诗的传统:为现代批评风气下旧诗传统所面临的危机进一言》,列举了把西方文艺理论生套进古典诗歌研究中产生的各种误读,强调了文学传统的重要性。虽然我是台大外文系的,但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站在叶老师这边,对那种乱联想、没有历史根据的结论很不赞成。就像叶老师文中说的:“要养成对中国旧诗正确的鉴赏能力必须从正统源流入手,这样才不致为浅薄俗滥的作品所轻易蒙骗,再则也才能对后世诗歌的继承拓展、主流与别派都有正确的辨别能力,如此才能够对一首诗歌给予适当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