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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实验厅 | 张正:倒叙访谈(小说)

六根醉醒客 六根 2024年12月04日 07:05

文 | 张正

3 春秋笔法

“早啊。”虽然有点无力,但我还是想保持起码的礼貌。

他正在接手机,微笑着向我挥一下手,另一只手放下包,给保温杯添水,拉开椅子,打开电脑,把裁纸刀、小镊子、小剪刀和餐巾纸整齐地排开。

“是孩子老师的电话,要我下午去一趟学校,不知道啥事。”

我以为这种电话会让他紧张,但完全看不出来。

他坐下,又起身脱掉大衣,凑过来低声说“那我们开始?”语气甚至有点客气。

“嗯,我觉得没问题。”我的胳膊有点发木,好像覆盖着一层发烫的羽毛。“你接到老师的电话为什么不紧张?”

“嗯?应该紧张吗?为什么?”他停下手,疑惑地望着我,眼神里几乎有一点天真。这会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是红色的,但不是那种充血的红,而是像一层淡淡的红雾。

“要是我就会很紧张,如果孩子的老师打电话,叫我单独去谈话,一定没什么好事。”

“哦,我懂你说的,你们会的,很多人都会遇到那种情况,大部分人都会紧张,面对老师的时候你说你害怕也不过分。”他稍稍吃了一点,边嚼边说“但我不会,她打电话给我,一般都是好事,要安排个什么活动了,或者就是说一下孩子最近是怎么进步了,一般都是这样,德智体美嘛,每个方面都要进步的。”

“那……”我有点不明白“就没有什么坏事吗?”

“有,怎么会没有,有一次我女儿被人欺负了,老师打电话给我,我急忙赶过去,幸好没什么事,要不我非得……”他不小心把裁纸刀掉到了地上,赶紧捡起来甩了甩,又用餐巾纸擦干净。“应该用消毒纸巾的,今天正好没带来,明天我一定带来。”

“没事的,不要紧,反正用不了太久的。”我有点虚弱,想到那时候去给儿子开家长会,老师的那张脸我真受不了,想起来我胸口都觉得憋气,但这种憋闷感现在好像变得比较松散了,不再像一块石头那么硬。

“话是这么说,但不管用时多久,我还是要尽可能严格地按照标准来执行的,因为这里面没有任何强迫的因素,是吧?”他停下手,望着我的眼神确实有点天真,可能是因为透出一种淡淡的蓝色,那几乎算得上是一种完美的天真。

“请便。”我的声音有点羞涩。我第一次好像在听另一个人说话一样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好听,有很重的鼻音,以前我完全不知道。

“我说过,但有些事确实是天生的。你昨天说你儿子的事,我就想告诉你,这种事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就是学不会,你说这怪谁,一样的课本,老师也都是一样的教法,所以我想告诉你,有些事就是天生的,人愿不愿意都是按照天生的本性来区分的。”他语速有点快,一点很细小的肉粒粘在了嘴角,我举手提醒他,因为我不想打断他。他停下来看着我,我在自己右侧嘴角指了一下,于是他在左边嘴角抹了一下。

“不对,是右边。”

他抬手轻轻一抹就抹掉了。那是一颗很小的肉粒,很容易就粘上灰,很快它就会变成一颗毫不起眼的小灰球,像一团细小的鼻屎。

“人怎么可能没有区别哪,总有个上下高低之分。”他接着说。

昨天我还不相信,但现在我觉得他说得对。我儿子是班里倒是第一,是个差生,所以他每天挨骂,有时挨老师打,这确实就是区别。我眼前出现的画面前所未有地清晰,真是神了,之前我回忆的时候从来也没这么清晰过,好像正在眼前一样,我从我后面看着我,儿子站在我旁边,他低着头。他总是低着头。那个女老师个头比我们都要高,她烫着一头波浪卷,手指用力地捣在我儿子的脑门上,他猛地仰起头,当她放下手指的时候他又迅速地垂下来。“你看见没,就这个毬样子,好像脖子断掉了!”她是声音很光滑。我正要说话——我以为我又会听见那种鼻音——但我还没开口她又说“我看你们也管不好,你们家长要放弃了那我们老师也就放弃了。”我看着我站在那里,心里着急又恼怒。但我分不清这种情绪究竟属于当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教室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我奇怪为什么这时候她还不下班,我扭身看了一眼,窗外确实是黑天,一颗星星也没有,是那种不见五指的黑夜,然而屋里也没开灯,却还是和白天一样,教室里一个孩子都没有,桌椅板凳都像玩具那么小,他们三个站在中间像巨人一样,她蓬松的波浪卷都快触到天花板了。

我猛然醒过来。他正伸手轻轻地拍我的肩膀。“不要紧的,短暂昏迷很正常。需要我停一下吗?”

“不。”我感到一种巨大释放后的平静。“请继续,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但我紧接着问他“你去学校是什么样的?”

“嗯?你说和老师见面吗?”

“对,就是请家长的时候,能不能给我详细说一下。”

“也没什么了,就是聊聊天。”

“我是说细节,就是当时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哦……”他停下双手琢磨了一下,我几乎看见那些措辞如何在他大脑里运转的过程。“就是面对面坐着。主要还是听老师说了,这是……”

“她怎么说?我是说她的语气。”

他的头顶后移,坐回了转椅上,“语气?很温柔啊。”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塑料薄膜一样的沉默。他显得有些尴尬,但迅速就调整了回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不是老师的语气的问题,而是,还是和我说的一样,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这是注定的,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看见过有谁真的改变了吗?反正我没见过。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改变的方法。”

手机突然响了,恍惚间我以为是我的,竟扭头寻找,但马上想起来昨天晚上我就关机了。我不想再打开它。

“喂。哦。不回来。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我下午去。还在。大概周末才能完事吧,这周我都走不开,只有今天下午。”他放下手机。我什么也没问他就说:“我太太。”

这个词在西宁是令人惊讶的。我们都说“我媳妇”,我第一次听见一个西宁人说“我太太”。果然不同啊,我甚至为我肤浅的疼痛感到羞愧。

我媳妇在麒麟河里淹死了。他们说是不小心滑进去的,我不相信。儿子很早就去深圳打工了,之前在送外卖,前几天打电话说不干了,不是不想干,是送外卖的已经超员了,他首先被裁掉了。他在电话里说:人家说了,大学生都排着队哪!我们这种初中都没毕业的当然要先裁掉。我问他咋办,他说不知道。哪你找点别的活不行吗?他说不好找。我要打钱给他,他说就你那点钱还是算了吧!他叫我放心,不用管他,他会想办法。他还打了一个比方安慰我: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我问他打算咋办,他说要换个地方。我问他去哪?他说:去三和市场看看吧。

来这之前我把房子卖了,是想把房贷还清,我不想叫我媳妇在阴间心里也不踏实。她活着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怕这怕那,死了就应该彻底和这个世界断了联系。我也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了,但我儿子像一根线一样扯着我的心,想一下疼一下。他打断了我的回忆,好像下了一辆拥挤的公交车。

“我太太问我下午能不能去学校,我说能去,请半天假罢了,就是又叫你多等了半天,请不要见怪。”他有点拘谨,但双手还是很灵巧。这活他应该习惯了,每一个步骤都清清楚楚。昨天他说过,他专门去空格学校培训了半年,经过了几次实操才逐渐掌握了其中的精髓。

“你当初是怎么到这的?你说你小时候也没那么优秀,那你是怎么到这的?”能说出这么完整的一段话,其实我很吃力,但我确实很好奇。

“说来平淡无奇,不过是上学,毕业之后就考到这里了。老实说这里确实不好考,很多人都被刷掉了,尤其是最后一关,只有我通过了,那次考试彻底改变了我。”

“考了什么?”

他笑一下,把岔子轻轻磕在牙齿上,“没什么,吃东西而已。”

我也笑了,脸颊上抬的时候好像扯动了整个身体,一阵遍布全身的剧痛像黑铁一样。他说得没错,这一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忘记了媳妇和儿子,忘记了没有尽头的烦恼,我甚至恍惚起来我媳妇是怎么掉进麒麟河的,但我现在几乎相信他们的说法,她只是不小心滑进去的。我看见她滑到在河边。我看见她的表情了,她的脸看上去好像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她也正看着我,微笑着,慢慢地滑进了河水中。好像我这会儿想到她,和她滑进水中是同时——是正在发生的。

“这事我太太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要不是她,我也没有今天的成就。”我看见她太太烫着一头波浪卷发,从他身后推着他,在一片金黄色的草地上奔跑着,他们的笑声一块一块地升上天空,正好整整齐齐地嵌进了天上的空洞里,这样一切就都完美了,天地之间全都是黄金。哦,还有他们的女儿。但我看不清楚,她好像还没成形,但马上又长大了,她那么完美,生下来就知道了一切,也烫了一头波浪卷发,和那个老师一样。他下午要去见的人就是她,她既是他的女儿又是他女儿的老师,她们是同一个人。下午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操场,他们俩站在阳光下边笑边聊,声音像金属上的反光。而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们像土一样,没有一个地方能反光,毫无生气,毫无出路,所有的地方都是尽头。

“……抬一下胳膊。”他一直在说,我却没听清楚。

“嗯?”

“我说你把胳膊稍微抬一下。这里。对,就这样。”

“我刚才看见你女儿了。”

“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像做梦一样,每个人都是。”

“你说我儿子会不会转世啊?”我又感到一阵揪心地疼痛。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专注于当下的感觉,才能超越你的痛苦。以痛制痛。”

前几天,就在我和他通话之后,我儿子和他的两个朋友相约,一起从天门山跳了下去。

2 平铺直述

昨天我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进门之前我又确认了一下门牌:极食办。我说我是个记者,想采访他。(我为什么总是要撒谎?我已经没有勇气以真面目示人了,这是我获得安全感的唯一办法。)王主任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他非常健谈,从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是那么坚定不移,不容打断。实际上我问的问题也不多,而他迅速就抓住了重点。他们总是能迅速抓住重点,好像拍死一只正在飞奔的小蜘蛛。)

“鲁迅是错的!人为什么不能吃人?事实上在我们古老而伟大的文化中一直都有吃人的记载。你说胎盘是不是人肉?对吧,大补!采阴补阳术,采是什么意思,就是吸纳,就是把另一个人的一部分吸收进自己的身体里来。(他穿着一件短领的黑色上衣。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只要穿上这种衣服看上去就很严肃,好像他们正要去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是些什么事了。)童子尿,知道吧,也是人身体的一部分。还有龙遗,听说过吗?就是古代皇帝拉的屎,每天太医从宫里送出来,外面的医生早早就在外头排队等着,是要拿去入药的,每天就那么一点,很金贵的!(为什么他的衣服上一点褶皱都没有?我的衣服总是皱皱巴巴,不知道那些杂乱无章的褶子是从哪来的。一根毫毛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袖子上,他停下来,“啪”地弹掉了,重新回到了一尘不染的样子。)这为什么叫极食办?什么是中国人最极限的美食?中医早就说了,以形补形。一个器官出问题了,吃和这个器官的形状相似的食材,就能起到补益的功效,肾虚就吃腰子,吃牛鞭鹿鞭能壮阳,女人想要皮肤好就吃猪皮,道理是一样的,那么我问你,和人的器官最像的是什么?”

“是什么?”我假装在本子上记着。

“就是另一个人的器官。民间那些以形补形的食材从动物身上取,是因为没办法,吃不着人,勉强为之而已。以前是宫里的王公贵族垄断了这个秘密,毕竟有人吃,就有人要被吃掉,所以秘而不宣,就连鲁迅听见了都大惊小怪,那是因为他孤陋寡闻,无知而已,而这本身就是他应该被吃掉的证据!”

“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无知吗?”

“嗯,你很聪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好像很高兴看到一个低等人终于开了窍。他往椅子深处坐了一下,精心修剪过的发型上闪过一片反光。我这辈子都没烫过头发,为了省钱,每次都是等头发长长了就提成光头。会不会要是我好好地剪个发型,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为什么我们有这么长的吃人的历史,因为有些人就是应该被吃掉。以前这个秘密被帝王将相垄断了,现在到了新社会,人人平等,以前王公贵族能享受的东西人民大众也可以享受。大家都在喊这四个字,但有几个人明白其中的真意?人人平等——前提是你首先得是个人啊!为什么有些人就该被吃掉,因为他们从各个层面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人,那些人只是国家的累赘,社会的负担,他们什么价值都不创造,只有消耗——(他突然停下来,身体前倾,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好像电视剧中间突然插入的广告。)我必须要提醒你,你报道的时候要注意措辞,你们是空格的媒体,有些话还不适宜让所有人一下子就看明白,你明白吧?春秋笔法,懂吧?这也是老祖先留给我们的智慧。但在这我就给你直说了,反正不管在说法上绕什么花花肠子,最后我要说的还就是这些,所以我就不给你绕弯子了。什么人该被吃掉?就是那些毫无用处的废人,那些主动躺平的闲人,无所事事的懒汉,什么都学不会的笨蛋,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反贼!什么正事都不干,反而还要添乱!我在这里可以断言,被吃掉是他们发挥出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他抬起光滑的衣袖用力地指着窗外,好像那些人正站在外面等着他发落。)我敢这么说,是因为实际上我们从很早就开始了甄别、鉴定和分类的工作。我们把这项工作深化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从小学阶段我们就把甄别工作隐藏在了教材中,事实证明这是很有效的。有些人在儿童阶段就暴露出了其天生的缺陷,但我们也想尽办法想要挽救他们,可有些学生天生就是差生,怎么教都不开窍。(他看穿我了?不过他说的确实是真的,现在我相信我这样的人天生就只能趴在地上,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不要相信那些说什么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混账话,那都是失败者逃避自己失败的事实的托词。我们想要努力改变他们,但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当我们完成了甄别和分类的工作以后,迫不得已,就由我们的教师对这部分人进行打压,孤立他们,压抑他们,扭曲他们,把他们变成一团烂泥,使他们感到自卑,陷入孤独痛苦之中,以确保他们处于我们所设计的隐藏在社会结构里的一套更大的分类系统之中属于他们的位置上,这套系统足以保证他们处处倒霉,事事不顺心,最终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无法逃脱的命运,知道被人吃掉才是他们发挥生命价值也是结束痛苦的唯一选择,让他们自觉自愿地到这里来报道,这也是我们设立极食办的最终目的。当然,设立这个办公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多数人的整体素质都在提高,这样,那些提不高的人就越发显眼地暴露出来。有目共睹,群众的素质越来越高,他们热情开朗,热爱我们的社会热爱空格,积极参与到社会建设之中来,在空格的带领下,根据马太效应,因为积极,素质又会进一步提高,然后就更积极,相辅相成,这部分人就更加符合一个正确的生命的要求,他们得到了唯一正确的活法,人生价值将会最大化地实现。但这样的话,人民就需要更加高端的营养来源。既然以形补形才是大补,那么吃人的传统就不能再继续晦暗不明下去了,必须要普及,要大家都能够正确认识到吃人的必要性,不但要敢于吃人,还要放心大胆的吃,光明正大的吃,不但要营养丰富,还要追求色香味俱全,要吃出水平,吃出高度,在这一点上要为全世界做榜样,让那些腐朽糜烂的国家来抄作业!你躺平,不求上进,做人做事处处不符合社会和空格对你的要求,处处和人民作对,不为我们的大家庭出工出力,你不是个废物是什么!总有些没用的人,你给他再好的机会他也把握不了,哪怕成为一颗简单的螺丝钉你都给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眼儿,不是滑丝就是别住。那些合格的人从来不会抱怨高考难找工作难。而那些失败者从来也不想,为什么人家这么顺利,为什么就你倒霉?(是啊,为什么就我倒霉?起初我还……但现在我觉得他说得对。我这辈子也没有像他这样语气坚定地说过话,好像我的嗓子就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他们活得很痛苦,想要结束这种痛苦,却又找不到方法,只能在痛苦中煎熬,徒然地把生命浪费掉,为什么不找找别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呢?好,现在我为他们提供一条出路,就在我这,我为他们设计出了一套能够超越他们痛苦的根本办法,就是以痛制痛!具体地说,人肉有很多种吃法,简单的是韭菜馅的,复杂的得和粉条和一块,我们的四大名著《水浒传》里有详细记载。韭菜去膻,粉条吸油,都是老祖宗的智慧,但我后来发现那些老办法解决的都是肉体层面的问题,不能帮助那些失败者完成精神层面的升华,毕竟,能把痛苦超越掉,才算是真正帮助了他们。但我不居功,我的灵感来源还是我们老祖宗的发明,就是凌迟之术。人被慢慢吃掉但是还一直活着,为什么?经过我的研究发现,说凌迟术只是一种刑法完全是对古人的误解,是一小撮没用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污蔑和丑化,事实证明,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心甘情愿凌迟而死,他们之所以追求这样一种极端漫长而痛苦的死法,正是因为他们心里的痛苦太大了,太多了,只有凌迟之术所带来的极致的疼痛才能胜过和粉碎那些曾经的痛苦,从而让他们实现对那些肤浅痛苦的超越。但割下来的肉通常都被扔掉了,或是保存不当,腐烂发臭,于是我继承发展传统文化,发明了凌迟刺身疗法。事实证明,所有接受了我的凌迟刺身疗法的人,不但超越了内心的痛苦,还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如果不是我把他吃掉,把他转化成和龙遗具有同等价值的再生物,他们就只能继续在无尽地痛苦中沉沦,最终毫无价值的死去。现在你明白吧?我才是他们真正的拯救者!” 

本来我准备了很多问题,但现在看来都是没必要的废话。

“我得承认一件事。我欺骗了你。”

“嗯?你骗我什么了?”他睁大的红眼睛里有一种天真的好奇。

“我不是记者……我听说在这里,人能把所有的痛苦都解决掉,所以我想……我媳妇自杀了……我儿子昨天从天门山跳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是想……”

“哦,天门山,那个新闻我听说了。我明白了。我提醒你,不是把痛苦解决掉,而是超越它。你来对地方了。你刚才为什么不直说?”

我还没开口他又继续说“嗯,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畏畏缩缩。”

“对不起,刚才我还不相信你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我的痛苦……”

“是超越!”

“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我想从我的痛苦里超越掉,想得心都疼。”

“你确定你想清楚了吗?”

“你已经说服我了,我就是那个……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痛苦,这个痛苦太大了,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他凝重地望着我,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表格。“我当然能理解你的痛苦。把这张表填一下。”

我接过来,抬头一行字“凌迟刺身疗法自愿申请书”。

他递给我笔,又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想现在就开始。”

“嗯,没什么可等的。来,你站到我办公桌上来。”

1 天使问答

我敲门,里面传来我小时候爱上的第一个女孩的声音:“请进。”

一个胖胖的,懒洋洋的天使坐在办公桌后面,看上去让人很踏实。他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房间里有一种惬意与无聊相混合的味道。

“来了?”他的语气像一个老朋友。示意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我有点拘谨,只坐了沙发的一点边缘,但被他看穿了:“没事,放松点,都结束了。”

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我看看自己的手臂,上面的肉又回来了,好像它们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我想回忆一下,但记忆模模糊糊。好像这一刻之前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关系不远不近的那种,大概像表亲之类的。

“放松点。”天使又说。他的大翅膀收拢着,末端拖在地板上,最长的那几根羽毛被折弯了。

我点点头,用力地放松了一下。

他在等我问点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好像已经不敢说话了,就算是死了也还是不敢。一种习惯的力量让房间里的氛围有点尴尬。

“通常人们来了都会问东问西,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啊。”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一个温柔的护士看着别人的婴儿。

“我……这儿是天堂吗?”我的声音变化不大,还是那么犹豫又含糊。

“嗯。欢迎你来天堂。”

“我想问一下……自杀的人能来这吗?”我突然想起老婆和我儿子。

“那不行,自杀的人怎么能进天堂哪。”

“为什么啊?”我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憋闷,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他。

“这个怎么说哪,要是自杀的人都来天堂,那好多不想活了的人一想,死了能直接上天堂,还不全都自杀了,那还不把天堂挤爆了。”天使的语气有点开玩笑,但还是那么温柔。

“我能来这,是不是因为我是被王主任……是他吃了我的缘故?”

“嗯,你确实受了不少罪。”

“那是不是……只有被别人杀了才能来天堂?”我不由得又坐回到沙发边缘。

“那倒不是,有些被杀的人还是要下地狱受审判。”

“我老婆儿子都自杀了,他们难道会下地狱吗?”我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这语气在我嘴里有一种陌生感,好像吃到了一块没有味道的硬糖。

他沉默了一会,“嗯……不是所有人都能来天堂的。”

“可那会我还不认识王主任,我上哪找一个……我是说,这世上连个杀他们的人都没有。”我的语气又变得犹豫不决,但我还是说出了一个完整的问句。我想我能说出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邪恶特有的那种“针”味儿。

“我能去地狱找他们吗?”

他沉默不语。或许他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我站在这间明亮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这里是结束还是开始。

作者简介:

张正,1973年生于青海西宁,写诗,写小说。有独立出版诗集《它多么小》小说《假山海经》印行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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