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 《神雕侠侣》：做正确的事，且不惧怕与世界为敌

《少年读金庸》连载之七：

文 | 潘采夫

1959年，打工仔金庸决定当老板，创办了《明报》。《明报》的成功，让金庸成为最有钱的中国作家。报纸创刊的同一天，《神雕侠侣》开始连载，这部小说创造了金庸迷最喜爱的一位主角：杨过。

《神雕》的故事是这样的：杨过的父亲杨康死后没几年，母亲穆念慈也死了，杨过成了孤儿，他跟着郭靖、黄蓉在桃花岛生活。因为不受黄蓉待见，他又被郭靖送到全真教。但全真教的臭道士更加虐待他，杨过也只好调皮捣蛋，把全真教总部重阳宫折腾得鸡犬不宁。后来他逃进一座古墓，遇到小龙女，并拜小龙女为师。时间长了，杨过和小龙女谈起了恋爱。这下可把全世界的正人君子都惹恼了，因为在封建社会，师父相当于父母，徒弟是绝对不能和师父谈恋爱的。

所以《神雕》实际上就讲了两件事：全世界的人都不同意杨过和小龙女谈恋爱，而杨过和全世界对抗，一定要娶小龙女。全世界都不告诉杨过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因为杨康是个大坏人，但杨过一直寻找杨康的死因，并决定为他报仇。

杨过和小龙女相依为命，深受重伤的小龙女怕自己死后，杨过会为自己去死，就给杨过留言十六年后再见，然后跳下了悬崖。痴情的杨过决定等待小龙女，由于等得无聊，他到处行侠仗义，成了神雕大侠。十六年后，等不到小龙女的杨过伤心之下，在相同的地方跳下悬崖，掉进湖里以后却意外找到了小龙女。两个人携手归隐江湖。

平心而论，《神雕侠侣》的故事，与《射雕英雄传》相比稍逊一筹，没有那么精彩而完整。但《神雕》的精彩之处，在于刻画了两个经典的主角。

如果让女读者评选最喜爱的金庸人物，相信杨过会得第一。杨过不像郭靖那么笨，他从小聪明，能言善辩，长相帅气，但性格激烈，认准一件事绝不回头，而且对女朋友痴情到死。可贵的是，杨过的特立独行可不是偏执，而是经过思考的自觉选择。他坚定地认为，既然小龙女跟他相爱，虽然是他的师父，也可以嫁给自己，恋爱是他们的自由，即使全世界的正人君子都不允许，他也会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反悔。虽然也有不少女子喜欢杨过，但杨过始终以礼相待。杨过有真情，精神独立，不怕世俗压力，在宋朝那个年代，可谓石破天惊。这样的杨过谁不喜欢？

我来剧透一下杨过是怎么气死那些正人君子的：“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大声说道：‘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郭靖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杨过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出，到庄外牵了瘦马，径自去了。”

《神雕》第二个精彩之处，是创造了白衣飘飘的小龙女。小龙女从小生活在古墓，年过30岁长得还像少女，纯洁得如一块水晶。杨过是用勇气来对抗世界，小龙女却根本不需要对抗，因为她当世界不存在，她心中没有三纲五常的枷锁。小龙女这样的人物形象，在武侠小说中堪称前无古人。

有了杨过小龙女这对主角，《神雕》一书也就神采飞扬，飘飘欲仙，有天地之间独来独往的气质。两人有点像青少年心目中的偶像，做正确的事，且不惧怕与世界为敌，这就叫偶像气质吧。

与金庸之前的武侠小说相比，《神雕》的特点是人物性格驱动，不仅有两个经典的主角，还创造了一个极具魅力的大反派——赤练仙子李莫愁，赤练仙子就是赤练蛇。

李莫愁是一个美丽的道姑，年轻时被爱人抛弃，一怒之下杀掉爱人全家，并从此迁怒于世界。李莫愁性格狠辣却又热爱文艺，她现身之前先要唱一首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然后就大开杀戒，鸡犬不留。最后，李莫愁最后跳入烈火熊熊的情花花丛，唱着这首词焚烧而死。一位令人同情的大反派，被金庸刻画得精彩绝伦。

有意思的是，李莫愁吟咏的这首词，本来描写的是一对大雁。金朝诗人元好问赶考路上，看到猎人杀了一只大雁，而另一只逃脱的大雁，看到恋人已死，从空中直接撞到地上殉情。元好问深受感动，买下大雁，为他们建了一座雁丘，并写下这首《摸鱼儿·雁丘词》。

李莫愁一生都背诵这首词，也许她梦想如那对大雁一样，与自己的爱人同生共死吧。

如果只写到这儿，金庸可以叫高手，还不能叫大师。在《神雕》中，金庸安排郭靖养大的一对白雕再次出场，帮黄蓉与敌人作战时，雄雕被打死，雌雕救出黄蓉的女儿郭襄，然后书中描写：“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儿！’只见那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重演了《雁丘词》里那对大雁的故事。

我在为白雕命运叹息的同时，对金庸佩服不已，在他的绝妙安排下，一对白雕，一首哀悼大雁的词，一个唱着词杀人又死去的女子，就这样放在了一起。而且与《神雕》全书呼应，只为了一个“情”字。如果再加一个字，那就是“痴情”。

所以杨过，真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神雕》真是一部专情痴情之书。

最后我还要说，杨过看似激烈，其实他才是最心胸宽广人。黄蓉间接害死他父亲，郭芙砍掉了他右臂，还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师父赵志敬打他那么多回，他都没有报仇。相反，杨过救过郭芙、郭襄、黄蓉、一灯、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李莫愁、朱子柳等。甚至连从小讨厌的武氏兄弟，当他们中毒之后，杨过是这么干的：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六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六日，少活六日，没太大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六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吸吮。”

读到此处，我承认我掉几滴鳄鱼的眼泪，这就是孔夫子说的以德报怨。从小命苦的杨过，却是金庸小说里最大的雷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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