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鈜—教育涂层的象征机制及社会效应
作者简介:金生鈜(1961-),男,甘肃榆中人,苏州科技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从事教育哲学、教育基本理论研究。
摘要:教育涂层是教育机制用证书、奖励、称号等对受教育者进行的教育修饰,表征受教育过程的终端结果。教育涂层是象征符号,标注个体获得教育机会和社会征用机会的价值与效用,具有社会、资源、岗位、利益的可通过性。现代教育的涂层化是社会涂层化的表现,教育涂层与社会涂层相互迎合,形成相互表征的关系,教育涂层是社会化过程中的重要涂层技术,是普遍化的教育层级再生产机制。教育涂层象征资本的再生产效用,导致社会、学校、家庭与个体追逐教育涂层,教育竞争表现为对教育涂层的竞争。教育涂层导致教育的涂层化,教育涂层化导致教育的功利化、工具化,形成了现代性教育的内卷状态。
关键词:教育涂层;象征符号;教育涂层竞争;教育资本;社会分层
现代社会具有多样而复杂的社会涂层。“社会涂层”概念表征各种涂抹在社会事物或主体表层的象征符号。现代社会通过涂层的象征媒介作用,塑造各种表象、景观,涂层已经成为现代社会普遍的文化现象,几乎所有的社会领域都存在着涂层式的象征符号。陈忠在研究社会涂层时认为,所有重要的人类行为及其产品、产物,都在使用涂层技术、涂层策略,在物质与商品生产、城市建筑与空间生产、社会与日常生活、文化、景观等领域与活动中,都可以发现涂层策略、涂层现象、涂层问题。[1]涂层现象的普遍存在说明,现代性文化具有涂层指向,涂层技术成为现代社会的管理及控制技术。潘天群在对社会的“涂层”技术进行哲学分析时认为,社会涂层是人们在各种领域包括社会文化领域以及个体社会行为中为了特定目的、对不同的异质性对象进行的符号加工,在现代社会,涂层的象征效果非常显著,并且为人们所重视。[2]
从“涂层”的隐喻象征意义来看,与社会生活各个层面一样,教育领域的涂层现象也十分突出,现代教育不仅是社会涂层化过程中的社会涂层技术,而且教育涂层本身也是普遍化的教育层级再生产机制,不仅教育本身生产和再生产各种教育涂层的象征符号,而且教育的涂层化加速、加深了社会的分层。因此,我们运用“教育涂层”概念,分析相关教育现象,用“教育涂层”的机制解释现代性教育的世俗化和工具化,解释现代教育的生产机制、消费机制和竞争机制的转变,解释教育认同与教育世俗化的变迁过程,以厘清现代性教育涂层文化的生产机制。
一、什么是教育涂层
教育涂层是对受教育者的教育装饰,指社会、学校、教育制度通过教育机制用特定的内容、名称、方式、手段对受教育者进行的教育修饰或教育镀层,以使受教育者获得某些象征符号,具有某些象征价值,产生象征效用。教育涂层包括考试成绩、证书、学历、奖励、身份称号、成绩单、绩点等。教育涂层是教育机制发明、生产的符号,是教育机制根据某种评价、遴选方式所制造出来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标签”,其目的是标注受教育者所达到的教育水平或通过一定教育所获得的某种功能、身份、资格、价值等。教育涂层不是教育行动本身的要素,不是教育本身的直接结果,也不是教育价值物本身,而是教育生产出来的、附加在受教育者身上的象征符号。教育涂层的机制就是把象征符号涂抹给受教育者,以显示其身份、资质、功能与形象的独特性。
教育涂层具有象征功能。教育涂层是给受教育者附加的象征符号,是指代所受教育水平的标签。教育涂层机制把成绩、学历、证书、头衔、称号、绩点、奖励等涂抹在受教育者身上,表征受教育者受过某种教育,象征受教育者所具有的资格、身份、功能与价值,从而由社会结构所征用。社会以教育涂层符号形成人才判断,作为社会岗位、资格、利益分配的依据与标准。教育涂层具有交换价值,具有身份认知、符号交换和社会区分等相关功能。教育涂层作为象征资本,以象征符号区别受教育者,显示受教育者在教育和社会中的被承认度,具有合法化的价值与效果,教育涂层会转化为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及经济资本,可以成为获得更高教育涂层的资本,也可以成为获得更高社会利益的资本。[3]所以,拥有教育涂层机制的学校和获得教育涂层的人,更愿意维护教育涂层的象征意义。教育涂层的象征功能不仅进入教育体系之中,也进入人们的教育需求之中,进入社会流动结构之中。[4]
由于教育涂层具有的象征价值,并且因为其标识、显示或表征人的某种可以被使用的功能,教育涂层便成为教育证明合格的受过教育的人的标志。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在社会结构层中的前台展示与自我价值显现,使得现代人愈来愈看重自身的象征形象与标签。在社会交往和身份再生产中,现代人功利性地需要通过教育涂层象征物使自身的形象与功能、身份与价值获得可辨识性、可承认性、可征用性。教育涂层迎合这一需要,生产、提供、标明受过教育的象征涂层。教育涂层装饰性地建构了受教育者的身份。获得更高教育涂层的人,因其教育涂层更具有象征价值,更容易受到社会结构的征用。正因为如此,教育涂层成为刺激教育消费、唤起教育动力的符号。[5]
因为教育或社会根据教育涂层筛选、征用受教育者,教育涂层便成为家庭和个体追逐的目标,这反过来又作用于教育机制。学校及教育机制根据社会征用人的规格,把象征符号或标签以某种标准或界限分配给受教育者,构成教育涂层,社会则按照这些涂层来征用受教育者,从而使得教育涂层成为评价受教育水平的根本标志。事实上,教育涂层与社会涂层相互迎合,形成相互表征的关系,成为人的涂层教育的两环相扣、不可分割的一体,二者目标一致,相互生产,相互增强。现代教育和社会看重的是人通过教育附加的涂层表象。获得教育变成获得教育涂层,教育变成涂层教育。教育涂层作为象征符号,其意义僭越了教育的真实成果。
现代教育机制生产教育涂层,教育领域普遍存在教育涂层,现代学校教育已成为涂层机制。给受教育者涂层,成为教育的基本功能。受过教育的人成为获得教育涂层的人,教育涂层规定着教育的程度、方式与价值,教育通过涂层而生产受教育者的象征价值。学校和受教育者以教育涂层的独特性为荣,而学校本身也以教育涂层进行景观生产,从而捕获社会注意力,学校标榜其教育涂层的显著度,而个体追逐更具有象征力的教育涂层。教育涂层已成为社会结构再生产的重要媒介,并构成受教育者追逐的对象。教育的涂层化日益加速。
教育涂层本身是教育的技术性装置。教育涂层并不是教育的构成要素,更不是人性的构成要素,也不是教育行动的必然结果,教育涂层是一种制度性发明,附加在受过学校教育的人身上,成为受过教育的人的代码。教育涂层具有实在性。教育涂层构建了一种标注人的象征符码(code),表意人的身份与位置。[6]受教育者借助教育涂层提升自身的身份优势,因此,教育涂层具有动力效应,每个个体借助于对涂层机构和教育涂层的追逐,在教育涂层的序列中寻求自己的位置,同时努力获得更多的教育涂层。
在教育涂层中,受教育者对涂层的迎合构成了进一步被涂层的条件。在涂层社会中,教育涂层是人人欲求的,人们不断通过教育涂层而表征自身接受教育涂层和获得社会资本的功能,因此,希望获得更多教育涂层的欲望不断加深对教育涂层的迎合。但是,教育涂层是选择性的,高一层级的教育涂层只分配给已经获得某些教育涂层的人。受教育者没有适当的教育涂层,就无法获得进入更高教育涂层的通行证,从而就无法获得社会资本。在教育涂层过程中,教育机制准备了各种涂层,对应于教育结构中的各个层级的个体,更高的、更优的教育涂层被社会所重视。
教育中也存在负面涂层。教育的负面涂层是一种负面标签,显现个体被教育标注为消极个体,负面涂层被社会所贬低,它意味着被惩罚。没有人希望被教育负涂层,但是教育显性或隐蔽地存在负涂层。负面涂层会直接形成社会排斥,这是因为教育的负面涂层是一种惩罚机制,具有标签性的负面象征作用,所以个体在获得教育涂层中,往往规避负涂层。而作为竞争对象的“教育涂层”以及学校教育所积极进行的涂层都是正面涂层。这种正面的教育涂层是从少到多、从低到高叠加的涂层。
总体看来,教育涂层具有以下一些典型特征:
一是教育涂层的外部性。涂层虽然是教育的机制性产品,虽然处在教育体制之内,但却是教育附加给个体的,而不是教育本身。教育涂层是从外部把某种符号加之于人,而不是人获得的教益,即获得教育涂层的过程无法表征人性在教育中卓越发展的结果。教育的真正成果是教益带来的有价值的精神成长,而不是成绩、证书、称号等涂层。所以,教育涂层并不是教育的构成性因素。教育涂层虽然被用来表征人的优绩状态,但这只是教育的装置效果。教育涂层既不是人性潜在力量与价值的实现,不是人的发展本身,也不是受教育过程的精神收获,只是一种涂抹在表层的标签。
二是教育涂层的层级性。教育涂层在平面和立体都存在层级,这是教育涂层的分层,教育涂层层级化,才能体现教育涂层象征价值的差异性,教育涂层的层级也表现学校教育的分层,而学校教育的分层进一步规定了教育涂层的层级性。教育涂层的层级性显示了教育涂层梯级递进的过程,含金量更多或处于最高层次的教育涂层是最重要、最具有社会认可度的涂层,也是更具交换资本的教育涂层。教育涂层的层级化生产激发了对含金量更多和更高等级的教育涂层的追逐动力。
三是教育涂层的生产性。教育涂层是人的象征功能的生产机制,也是人的身份价值的生产机制。教育涂层生产个体的教育资本,而个体的教育资本象征其社会资本,从而使人获得身份生产性功能,即教育涂层可以生产或再生产人的社会价值、身份、资质、资格、地位,使个体具有社会交换价值。
四是教育涂层的修饰性。教育涂层作为外加的标识符号,对被涂层者具有修饰性和表征性。教育涂层的价值在于其对个体认可度或可征用价值的标识,因此,教育涂层是修饰性的,即对被涂层者进行装饰。教育涂层本身仅仅是符号,其修饰性象征教育涂层获得者的价值或被认可度,意味着其被某种机制赋予了某种价值,如幼儿园的“小红花”被赋予了“好孩子”的涂层价值,所以每个孩子都希望能够多贴几朵“小红花”,“小红花”作为教育涂层获得了价值,而其本身如果没有这种符号赋予就没有价值,“小红花”的教育涂层的表现意义是被赋予的。
五是教育涂层的功利性。教育涂层是教育行动及过程的次生性结果,但由于其具有实质性的象征价值,而成为教育机构、家庭和个体的首要追逐目标,所以教育涂层对教育主体和教育过程的导向显得更重要、更强大,人们追逐教育是因为教育涂层带来实质性的功利性和消费性利益,所以教育涂层显现功利性的象征利益,对教育涂层的需要是一种功利性需要。
六是教育涂层的工具性。教育涂层作为象征符号,只具有符号性的工具价值。教育涂层虽然成为人们希望获得的目标,但无法构成教育目的。教育涂层只是个体进一步获得教育涂层或获得社会征用的实质性的手段,它被赋予了工具意义,成为获得其他利益的门槛或凭证。正是因为教育涂层的这种工具性的象征意义,它们才被层层加码地追逐。
七是教育涂层的象征价值具有可评价性。教育涂层是教育评价的对象,更是社会评价的对象。评价教育涂层并不是直接对教育行动过程本身的评价,而是对学校的涂层权力和受教育者获得的教育涂层的评价,一方面评价涂层机构,另一方面评价被涂层者的标签价值。正是因为教育涂层的评价事实,人们才追逐被评价为更高质量、更高等级的教育涂层。
八是教育涂层的人际可比性。可比性显示教育涂层对人的区隔与分层,也显示教育涂层机构的差异性。为了显示人际可比性,教育涂层的机制必然要设置等级、分配原则与标准。教育涂层的梯级结构显示可比性,显示教育涂层的价值及其稀缺性。人们追逐和竞争教育涂层,是为了获得更具优势的涂层。教育涂层的人际可比性是获得社会认可度和可征用度的标签,个体越是具有高层级的教育涂层,就越能显示可征用价值,越能显示人力资源市场竞价的强度与力量。优质教育涂层显示更高的价值,所以教育涂层也是涂层化的学校教育显示自身价值的机制。学校标明自身的涂层价值才能引来追逐者。所以,学校都力图显明自身涂层的优质度,名牌学校的涂层显然比一般学校的涂层价值高,因此具有更高的交换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追逐名校不是追求教育,而是追逐名校光环之下的教育涂层的比较性优势。
九是教育涂层的稀缺性。教育涂层的稀缺性是相对于人们获得教育涂层的欲望而言的,稀缺性指教育涂层的有限可获得性。由于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每个个体意欲获得更多、更高的教育涂层,所以相对于无限的欲望,教育涂层是稀缺的,越是高等级的教育涂层,越是优质的教育涂层,想获得的人就越多,就越稀缺。教育涂层的分配就建立在其稀缺性上。教育涂层的设计本身就设置了界限或门槛,所以,竞争教育机会的实质是对稀缺性教育涂层的竞争。更多的人卷入到对更高教育涂层的竞争之中,更高的教育涂层就显得越稀缺,那么就抬高了更高的教育涂层的象征价值,使得教育涂层的门槛越来越高,越是优质的教育涂层,就越昂贵。教育涂层越是显示出稀缺性,就越是成为竞争性的目标,而且由于教育涂层具有阶梯递进效应,所以对教育涂层的竞争会从幼小的儿童开始。
十是教育涂层存在通胀性(inflation)。由于教育涂层的象征价值具有交换性,也由于教育涂层成为人们竞相获得的目标,教育涂层的生产就会扩张,这就可能带来教育涂层的通胀,同时也带来教育涂层的贬值。如伴随着获得硕士学位的人越来越多,本科文凭作为教育涂层,其象征价值就不如二十年前高,随着获得博士学位的人越来越多,具有硕士学位的人的就业就越往下移。[7]教育涂层本身处在不断通胀之中,伴随着教育涂层的通胀,新的教育涂层还会被生产出来,这是因为新的教育涂层包含的象征资本更多。新的教育涂层营造其稀缺性,并激发新的追逐欲望。
在现代教育不断生产教育涂层的过程中,教育本身不断地涂层化。学校教育的涂层化现象越来越显著,教育涂层已成为现代性的教育文化。教育在生产教育涂层的过程中,把附加各种涂层作为引发人接受教育的目标,从而使得学校以进行教育涂层为运作机制,教育涂层化意味着教育涂层推动人们接受教育,也推动社会评价教育,推动学校以教育涂层作为隐形运作机制。教育涂层化不是隐匿的,但学校对教育涂层的追逐却是隐匿的,这是因为教育涂层的功利化使得任何教育机制都不会把对教育涂层的追逐突出性地标榜为学校的目的和宗旨。
教育的涂层化使得教育成为涂层机器,在教育涂层的运作机制中,学校通过对受教育者的涂层加工而把受教育者输入社会系统的机器之中。教育涂层的输出是进入社会涂层输入的开始,所以教育涂层也是社会化机制或过程,它生产或输出确定化的信息及其表征状态,形成社会交换与教育交换,从而构造了涂层化的教育现实运作样态。
二、家庭、个体、社会对教育涂层
等级的竞争
教育作为人的精神的丰富与人性的提升,是精神变革过程,这意味着教育与人的精神成长具有本质性关联。与此不同,教育涂层是从外在向受教育主体附加的象征符号,具有身份资本效应。教育涂层不仅仅是一种表层性的受过教育的装饰,更重要的是,教育涂层把个体带入社会认同机制之中,从而形成教育表征、社会认可、个体自我认同欲望的集合体。教育涂层作为对受教育者个体的装饰,并成为社会辨认、区隔、筛选、征用、等级化的重要依据,从而激发了人们对教育涂层的追逐欲望,激发了全社会追逐教育涂层的内驱力,所以追逐教育涂层成为人们竞争教育的原动力。
现代教育的涂层化是社会涂层化的表现,其深层机制是社会的功能化需要征用功能化的社会成员,现代社会以人的功能对人进行分层,导致人们追逐自身的功能化,教育响应这一需要,而给接受教育的人加上各种功能化的教育涂层,以使个体显示出其被社会征用的合格功能或身份。教育涂层表征个体获得教育机会和社会征用机会的价值与效用,具有社会、资源、岗位、利益的可通过性(accessible),不同的教育涂层的等级具有不同的可通过性。教育涂层生产着教育机会、职业机会、生涯发展的机会,生产机会价值和边际价值。[8]所以,家庭、个体、学校、社会形成教育涂层生产与消费的联动机制。一方面,学校是生产教育涂层的机器,不断生产各种教育象征符号或标签,并引导学生追逐教育涂层;另一方面,教育涂层作为社会选拔的依据而激发人们竞争教育的动机。教育涂层在社会结构中的交换价值,必然导致家庭与个体不断寻求涂层和再涂层。所以,教育涂层体现出结构化、体制化的特征,社会、个体、学校呈现出共同生产并维护教育涂层的稳定机制。在这个意义上,教育涂层成为教育技术,教育成为涂层机器,教育涂层成为把人纳入社会涂层机制的普遍化过程。
教育涂层具有多层级性,最外层的具有最强的表征性。教育涂层的等级,决定着受教育者身份与资格的等级。优质的或更高等级的教育涂层是稀缺资源,是竞相追逐的目标。教育竞争其实是围绕教育涂层而展开的。从理性化社会的理性主体的视角而言,如果更多的、更光亮的、更高的教育涂层指代更好的个体认可度和被征用性,表征更高的资格或身份,如果社会结构以教育涂层来评价受教育者,如果更高、更多的教育涂层能够使人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与地位,那么,每个个体都会为竞争更高、更多的教育涂层而奋求。教育涂层的竞争是生存优势的竞争,任何理性主体都会参与到竞争之中,每个个体都期望在教育涂层的竞争中获得利益、效用最大化。因为教育涂层本身是梯级稀缺性结构,所以对教育涂层的竞争,随着教育阶梯而激烈程度增加。教育涂层越显著,教育竞争就越激烈。
教育涂层的可评价性与可比较性的交换价值是由现代社会和教育的涂层生产体制决定的。为了表征教育涂层的价值,学校教育引入涂层评价与比较才能显示受教育者的功能差异与价值差异,才能显示获得教育涂层之后的个体优绩程度或涂层身份,所以现代学校教育体制以教育涂层的差异为社会生产体制提供征用依据,从而与工具社会的优绩主义(meritocracy)的涂层机制、选人机制保持一致。这样,教育涂层是社会分层(stratification)的教育通道。教育涂层生产、强化、固化社会分层,而社会分层又促进了对教育涂层的追逐以及教育涂层自身的生产。优绩主义是现代社会和学校教育的涂层化的表现。可以说,优绩主义与教育涂层结合为一体,构成了学校与社会共谋的教育分层和社会分层,教育涂层成为这种一体化分层的象征标准。没有教育涂层的人,缺少优质教育涂层的人,便是没有才能和功能的人,就无法被学校和社会所重用。教育涂层与社会分层一起形成了社会承认的阶梯,教育涂层是社会层级再生产的重要依据,而且教育的涂层化加速了教育分层和社会分层。
社会在征用人或学校分配教育机会时往往依据教育涂层。个体在竞争或表明自身之卓越价值时往往也以教育涂层来显示自身。在教育的梯级金字塔结构中,层级越高的教育涂层具有更高的被征用性和认可度,所以人人都想获得最高层级的教育涂层。这是立面竞争,立面的竞争是个体通过爬上更高的梯级而获得更高等级的教育涂层。伴随着涂层的通胀与贬值,追逐更高、更新的教育涂层也变成了人们追逐教育的深层动机。事实上,这种对教育涂层的追逐已经进入社会各个层次之中,不论区域,不论家庭,不论年纪,都卷入对教育涂层以及其他社会涂层的焦虑之中,其造成的社会紧张情绪不仅成为社会病,也成为教育病。这是全球性的教育问题。
教育涂层也由学校等级所表征。这意味着教育涂层具有学校等级差异,人们向往或追逐名校、重点学校更优质的教育涂层。所谓的优质教育涂层在教育和社会机会利益分配中具有更高的象征力,所以家庭尽可能地竞争获得声名显赫的教育机构的教育涂层的机会。同样的本科学历涂层,“双一流”、“985”高校的教育涂层更具认可度,具有更高的交换价值;同样的义务教育,名校、重点校的教育涂层被看作更有价值。事实上,社会通过各种机制把学校等级化,从而把教育涂层等级化,这就必然把社会、家庭和个体引向对等级化教育涂层的竞争。
在竞争等级化的更高的教育涂层的同时,也存在对更多、更独特的教育涂层的平面竞争。平面的竞争是为了获得教育涂层的广度与宽度,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教育涂层。在一个平面中,每个个体都希望获得更多的教育涂层。其实平面不过是教育涂层金字塔梯级中的一个横截面,在这个横截面中,个体获得更多的教育涂层不过是为了爬到更高等级的涂层中。在教育的各个阶段、各个截面中,为了获得更多攀爬到更高层级的涂层机会,对更多的教育涂层的竞争是存在的,各种证书、更多身份或资格的获得,都是为了增加筹码,在涂层机会分配或教育利益占有中获得敲门砖。实际上在教育的每个阶段,家庭或个体不同程度地试图获得更多出现在履历表上的教育涂层,以增加自己的竞争力。例如,在高等教育中,大学生“是否能够学到东西、是否属于自己的兴趣范畴不再是从事这些活动的唯一评价标准,它们在履历表上的含金量是必须要考虑的。于是,这又成了一种‘卷’,为了不落后于同学,陷于被动,每个个体不得不把自己的简历尽可能地填满”。[9]甚至在小学升初中时,也可以看到小学生厚厚的履历表。这是典型的对教育涂层的追逐。追逐教育涂层是因为教育涂层有身份资格象征,有认可度或可征用力。如果教育涂层被学校或社会作为资质与条件的象征物,社会、学校、家庭、个体对教育涂层的追逐与竞争就不可避免。
在竞争教育涂层中,考试是重要的竞争程序,也是学校教育的涂层机制。考试不仅仅是教育评价方式,其本身也是涂层,通过什么考试就是获得什么涂层。考试本身是获得某些资格的必需方式。考试评价教育涂层与学习涂层,同时考试也进行涂层,考试对涂层的评价使得涂层的重要性凸显,因为通过考试是进一步获得涂层的根据,也是涂层显示出其重要性的标志;而没有通过考试则意味着涂层失败,也就意味着没有进一步获得涂层的可能,或者意味着因涂层不够或涂层不高而无法被征用。所以,考试作为涂层机制深刻地控制着教育涂层,也引发了教育的涂层化。
考试成绩是教育涂层的象征符号之一。当然,成绩并不是教育的学习过程直接涂抹的,而是经由考试机制的中介而成为涂层的。成绩涂层是教育追逐的对象之一,考试设置了增加或隔断涂层的机制,而成绩涂层标明了进一步获得正面涂层的可能,教育分层是根据教育涂层特别是其中的成绩涂层进行的。在现代学校教育体系和影子教育中,成绩是重要的涂层,各种学习都是为了成绩涂层,成绩涂层是教育最具有重要性的涂层,它决定着进一步涂层的可能,决定着个体的涂层再生产以及被征用的机会价值。成绩涂层把受教育者分层,把学校本身变成了分隔机制或分隔过程。
考试并不引发竞争,而是考试的涂层机制与成绩涂层效应激发了竞争的动机。考试通过成绩涂层调节涂层的等级化分配,社会结构性的涂层文化以及分层文化使得人们自主地追逐教育的成绩涂层以及其他标签性的涂层。现代教育和现代社会把考试作为重要的教育与社会控制技术,作为关键的涂层控制方式。在教育涂层机制中,竞争社会涂层的欲望与社会涂层之间的关系造成社会征用机会稀缺性的认知与焦虑,从而把竞争社会涂层的动机转化为竞争成绩涂层的驱力,因而强化了考试的地位与价值。这进一步把教育导向对教育涂层的追逐。教育涂层导致考试成绩的竞争,而成绩涂层导致教育的考试化。学校、教师、家庭、学生都在追逐成绩涂层。
在涂层化教育中,个体为了获得成绩涂层而学习。对于受教育者来说,向上移动获得更高涂层,不被教育涂层机制抛弃,成为个体学习的动机。学习越来越工具化和功利化,正是因为通过学习而获得成绩涂层或其他教育涂层,学校、家庭、个人才重视学习,学校教育才被学习化。[10]学习本来是心灵获得丰富成长的方式,而在教育的涂层化中,学习变成了教育涂层的工具。为了获得教育涂层,受教育者变成学习机器,必须以超积极性(hyperactivity)参与学习之中,没有游艺嬉戏,没有宁静沉思,处在亢奋的超级劳作状态。受教育者成为赤裸的学习者,学习成为单一行为,取代了受教育者的丰富多元的教育生活。学习以获得分数涂层为终极目的,学习被分数单一化、赤裸化,学习行动与人生经验和体验相悖,成为一种内在或外在的强制性要求,成为赤裸裸的外显行为。所以,在竞争教育涂层的结构中,家长、学校、教师、社会、技术乃至制度都成为学习行为的看守者,而受教育者则成为被硬性或柔性控制的超负荷学习者。超负荷的学习不过是为了成绩涂层的最大化,不过是为了教育涂层,但其后果是造成了学习者的精神倦怠[11],消除了个体人格成长的活力,破坏了受教育者的精神生态。
教育涂层的加速与教育涂层的膨胀是现代教育不断竞争教育涂层的结果。更多、更好的教育涂层意味着更高的个人优绩和更好的工作机会,所以个体希望获得更多更高的教育涂层,教育机制倾向于生产更多的教育涂层符号而对受教育者进行涂层。教育涂层的不断膨胀使得竞争涂层的速度不断加快,教育竞速反映出教育涂层竞速,这是教育涂层竞争的另一个维度。这一维度体现为教育涂层化的加速发展。
三、教育涂层化的消极效应
教育涂层作为教育的重要技术,形成了教育涂层化的突出特征。学校教育以象征符号给受教育者的身份进行涂层,从外部加上某种受过教育的身份符号,成为教育涂层的生产机制。这一机制把教育涂层诠释为教育利益,通过形成家庭、个人、社会评价或计算教育获利的稳定结构,重新构型学校教育运作的动力模态。这进一步导向教育的涂层化。
现代学校教育成为涂层主体,而受教育的人成为涂层客体。尽管教育、社会利益分配机制引导个体迎合、追逐教育涂层,但教育的涂层化使得个体完全落入教育涂层的涂抹之中。这意味着教育与人的关系事实上变成了涂层与被涂层的关系。在理念上,教育与人的关系是内在的优秀品性实现的本体一致的关系,而在教育涂层化中,学校教育变成外在的对人进行涂层的涂层行为。由于教育涂层不是为了人的卓越品质的发展,而是从外部附加给人某种标注物,所以这些标注物与人性的优秀并不具有内在的相关性,只是用来对人进行“透明化”处理的符号或标签。在现代社会和教育中,受教育者对教育涂层符号的需要掩盖了对教育真正教益的需要。
教育涂层化导致教育的功利化取向(forutility)。由于学校教育体制对受教育者的教育结果以教育涂层显示,由于社会本身对教育涂层的装饰性标签的重视,学校、教师、家庭、个人都以追求教育涂层为获得教育的动机,这就把个体的教育动力功利化。功利化不仅指教育者与受教育者的教育动机以教育涂层为转移,也意味着获得教育涂层是受教育者获得人生快乐利益的方式,同时也意味着学校教育机构与个人都通过获得教育涂层获得功利,所以,追求教育的目的是获得功利性的教育涂层,这就导致教育本身的功利化,把教育导向为个体获得教育涂层而服务的工具化状态。
对教育涂层的追逐导致教育不公正。教育的涂层化使得教育以给受教育者涂层为目的,从而使得教育背离了自身的本质性目的与方式。以教育涂层为转移的学校教育机制、教育方式、教育动力湮没了教育的内在目的,教育失去了其自身的存在合理性的实践验证(verification),这是教育对自身不能公正对待的表现。并且,由于教育的涂层化,教育本身对待人的方式也是不公正的,即教育的机制把追求教育的人看作是获取教育涂层的人,对人进行附加性的涂层,遗忘了教育本身引导人的精神转变的道义,这是教育与人的教化关系的变异,这是教育不公正对待人的表现。另外,学校教育机制以教育涂层评价人,导致对受教育者的身份区隔,由于教育涂层是身份和资格的标签或象征,对更高的教育涂层的追逐形成身份不平等,这既强化了对更高的教育涂层的竞争,又激发了教育的机制性势利,社会、个体与学校越来越看重外在的表象性涂层,并围绕着涂层形成社会的势利心态。教育涂层的分层机制导致教育不平等。
竞争教育涂层导致教育内卷化。教育涂层形成了现代性教育的内卷(involution)状态。学校教育对人不断进行涂层,而个体不断竞争教育涂层,个体花费巨大的生命成本(精神成本、时间成本、资源成本等),却难以形成主体化的精神成长,而所获得的教育涂层只表征了某些外在表象的装饰性存在,无法表征受教育者在教育中的生命丰富,无法表明其对人的主体化的精神成长具有价值。受教育者个体因为在教育的竞争结构中追逐教育涂层,为教育涂层而拼命,造成了教育过程中的饱和性负担与过劳(burnout)状态,形成了过度的自我消耗,造成倦怠、忧郁等精神病症。[12]为获得更高、更好的教育涂层,每个受教育者都焦虑、奋求、竞争,不甘落后,投入了大量的生命力量与时间,却形成了精神的固滞,造成生命努力、参与、投入与精神成长之间的断裂,这就是在追逐教育涂层中的典型内卷状态。
教育涂层化导致教育的非本真化。在追逐教育涂层的教育机制中,真实的学习和真实的教育不再重要,重要是如何获得教育涂层和社会涂层。教育的涂层化把教育表层化。具有更高教育涂层的人以“教育涂层”展示自身,把“教育涂层”作为形成社会交换的教育资本。受教育者自身的真实性由涂层符号的真实性代替,教育本身由教育涂层机制代替。学校以给受教育者的教育涂层符号为荣,但涂抹在受教育者身上的涂层媒介掩盖了人自身的真实性。人所获得的教育涂层取代了人的本原与本有,而成为展示“人是谁”的根本媒介。
教育涂层突出了受教育者的透明化。透明化是把某些被需要的内容可见化,是以可展示、可控制、可评价而对事物表象化。教育涂层具有对人进行透明化的展示效应,把外层的表象展示给社会和市场,从而让人的资质及其资本一目了然。[13]透明并不意味着人性的优秀品行显现化,而是指以某种可显示的表层让人显示出可评价的资质,从而能够被征用。教育涂层对涂层客体的透明化是展览性的,即把教育涂层本身作为某种景观性装置,同时把人作为一种使用品展示给社会。透明化的涂层把人性及其精神都简单化了、表面化了,消除了教育与人深层的、丰富的关系。
教育涂层化导致对受教育者的物化。[14]现代教育把受教育者看作是可涂层的、要涂层的对象,在体制内演算出一套对受教育者进行标准化评价与标签的机制,每个受教育者通过这些涂层标签获得教育上的可辨识度和社会上的可使用价值。教育的涂层化使得受教育者通过教育涂层凸显自我,从而使得自我处于涂层认同之中,结果是个体的自我认同变成了涂层认同,即通过教育涂层而实现身份定位,在获得的涂层中辨认自己和使自身获得辨认,其结果是真实的自我变成了涂层自我。在这种新物化状态中,受教育者作为涂层客体失去了自我的本真性,虽然涂层是个体的异在,但个体却把涂层当作自我本身,所以,在追求或竞争教育涂层中,受教育者难以获得真实的自我同一性。[15]
教育涂层化使得教育景观化。教育的涂层化把教育表层化。教育涂层的膨胀、教育机构本身对教育涂层的推崇,使得现代教育与社会成为追逐教育涂层的景观,学校转向生产教育涂层,教育转变为涂层教育,在教育涂层化中,课程、教师、教、学无一不是为教育涂层服务。学校教育本身也以教育涂层进行景观生产,教育涂层生产机制及其效果成为炫耀学校教育成就的标志。这就意味着学校教育机制把教育的内在目的转换为生产或操作教育涂层,以教育涂层的透明性把自身作为更高或更好的教育涂层的标杆,标榜其教育涂层的显著度。教育机制营造越来越多的教育景观,以显示自身的教育涂层价值,而教育的课程、教学、活动、组织文化都变成了工具性的,被置换为对教育涂层服务的手段。[16]
教育涂层化机制总是倾向于发明或生产新的教育涂层。在未来教育变迁中,教育涂层可能越来越多,有些涂层可能贬值,以致人们不再把这样的涂层作为追逐的对象。教育的涂层技术、速率、名目可能发生变化,但涂层化机制难以消除。教育机制一方面可能生产大众化的教育涂层,另一方面又生产等级化的教育涂层,并且通过生产新的教育涂层而使某些教育涂层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在算法和数据时代,教育涂层机制可能产生新的数据化涂层。传统的教育涂层可能被数字化和数据化。数据化的教育涂层以数字数据的方式指代人的精神、品质、能力,以数据涂层表征受教育者。这将导致社会通过数据来象征人在教育结构和社会结构中的可用性价值与功能,这将使得教育更加数据化和工具化。以数字化的信息或数据显示教育涂层,将意味着在未来的教育技术化过程中,教育的数据涂层将成为新型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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