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路遥》:路漫漫其修远兮
【编者按】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推动党史学习教育深入开展,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舞台艺术委员会积极关注和聚焦“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展演”活动,组织文艺评论家观摩在京演出作品并撰文评论,现推出一批优秀评论文章,以期展现舞台魅力,分享精彩瞬间,交流心灵感悟。
路漫漫其修远兮
▲话剧《路遥》演出片段
话剧《路遥》是唐栋编剧、傅勇凡导演、西安话剧院继《柳青》之后推出的又一力作,此剧以宏大的历史视角、丰富的人生面貌,反映了路遥厚重、苍凉的文学世界和心灵世界。这不是一部一般意义上的传记体戏剧,而是倾注了主创的心血和才华、熔铸了其生命感悟和艺术理想的佳作。
此剧笔力雄健,气势不凡,显现出油画般的质感,具有宏大气象与雄浑场面:黄河纤夫奋力于母亲河畔、掌子面炮声过后的硝烟弥漫、吃钢咬铁的男子汉抱住风钻、耕种的老牛孜孜矻矻奋力向前等,都是时代人生的隐喻。剧中场面之间出现的陕北说书《刮大风》《人想人》《贫不要忧愁富不可夸》等一唱三叹,增强了黄土高原的苍凉感和人生况味的抒情性。
此剧的情节发展起伏跌宕,变化有致。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遭遇退稿,声名鹊起时遭致专家的批评,为了写作他拼上身家性命,小说终于完成让他如释重负,他借钱进京领取茅盾文学奖,成功的喜悦中不得不接受满身的病痛……戏剧与其文学主线相依相伴的,是以心理线索和意识流展开的情感复线:路遥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想念程远,他们从初识热恋,到家庭困境再到情感荒芜却不可避免,一系列人生的重要行动和场景,被生动、含蓄地展现于观众面前。路遥刻苦写作、通宵达旦,尤喜独处,自我“封闭”,家里总是入不敷出,有了钱也是漏斗般流进家乡的窟窿。主线与复线基本上循着低——高——低——高……的走势,展现着一波又一波、荡气回肠的“发现与突转”。
剧作还原了路遥的生命形态,塑造了其不朽的文学形象。唐栋把路遥人生的方方面面进行了艺术的提炼加工,去粗取精,突出重点,强化意蕴,彰显精神,把其中的人生精华凝聚在剧作之中。戏剧一开篇,便是7岁的路遥被父亲带到两百里外的养父家,求其领养。不是贫穷无奈,父亲断不会割舍骨肉。而养父家的生活也并未见好,被领养之后,虽然路遥得以继续读书,但是,被原生家庭抛弃的孤独感、苍凉感,一直以自我亏欠的遗憾印在心间,这种调性贯穿在全剧之中。
路遥一生承受着精神压力、经济压力、创作压力、情感压力。此剧表现了路遥的苦:他对文学苦心孤诣,对亲情用心良苦,他的人生遭逢苦难,他的创作历尽苦辛。作为贫瘠的黄土地上贫穷的家庭中走出来的作家,路遥像牛一样耕耘,像土地一样奉献,但是他的文学理想却在现实中饱受磨难和考验。一方面是改革开放让人们的思想得以解放,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文学标准的失衡甚至喧嚣混乱;一方面是个人欲望的释放带来创造的能量,另一方面是经济大潮的实用主义碾压精神创造的文学规范。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和发表并不顺利,他总是累到筋疲力尽,却像一头蛮牛一样不惜气力。此剧把路遥的个人遭遇放置在历史的境遇中加以表现,由生命个体透视出时代发展中的波涛翻卷。
此剧也表现了路遥的穷:贫穷使他自小离开原生家庭,好不容易成了作家,可是出人头地的路遥,背后还有一大批需要他资助的穷亲戚。掉在河滩乱石缝里一块钱的钢镚,他也要苦苦寻觅半天。他要去北京领茅盾文学奖,还要借弟弟的西装,并且让弟弟到处借钱。到他弥留之际,也是因为经济压力,无法出版自己的文集。
此剧凸显了路遥的秉性,如果说苦是甜的容器,那么贫穷则是心智的积淀。路遥孤独、倔强、豪放、真诚、自尊、要强。他如果想赚大钱,可以为企业家写软文,可是机会来了,他断然回绝,他的金子般的文学王国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正如文学批评家吴义勤所言:“路遥把文学当成一种信仰,他把文学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路遥自己也说过:“文学创作的艰苦性还在于它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任何简单的创造都要比复杂的模仿困难得多。平庸的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而任何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为寻找一行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往往就像在沙子里面淘金一般不容易。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那么,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尝到。”剧中,他与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贺秀莲、王满银、高加林、刘巧珍等进行灵魂对话,充分说明,他的内心里住着这些从生活里走出来的人,他们是他用心血供养着的文学的人。
此剧既表现了路遥的伟大,也表现了平凡世界中他的平凡。他有时候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有时候又像个单纯任性的孩童。他生活马马虎虎,“早晨从中午开始”。别人说他的现实主义老套过时,他却偏偏要一条道上跑下去。他喜欢兄弟给他跑腿,兄弟有点不耐烦,他就揭短:你这份工作是我帮你弄来的;他写完《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后,用尽了气力,掷笔大哭……剧中这些细节的描写,让人们感受到路遥的真实、淳朴、生动、丰富、有趣、可感、可爱。
此剧开掘了路遥丰富的心灵世界。亲情、爱情、友情、乡情,在在相牵,织成了他人生的多彩画面。他离不开黄土地,那是他精神的家园和创作的源泉,可是心里永远渴慕家乡之外的更广阔的土地与蓝天。他渴望亲情,离不开父母弟兄和簇拥的友朋,可是文学创作又注定是孑然一身、独自前行的孤独路径。因此,路遥是被判定单独地囚禁于他自己的文学里。
路遥具有传统的浓烈的家庭亲缘观念,无论是生父,还是养母,那份炽烈的亲情在他都是血脉相连,割舍不断。可是这份情也成了他难以承载之重,他的父亲总是找他想办法:“你大妹子得了一场病,住院吃药把钱花光不说,还欠了一大堆账,我没办法了,指望你能帮个忙;你姑家的房子叫暴雨把后墙冲塌了,让我带话给你……今年王五老汉的孙子技校毕业一直找不到工作,你是不是也得帮人家解决一下……”他也的确有过人之处:他出了一个民宿餐厅的点子,就让二强走上了富裕之路,不仅在榆林赚了大钱,娶了媳妇,甚至分店开到了西安。他对乡亲们帮衬得越多,人们就越是相信他本领高强,求他解决的问题也就越多,当然,有付出就有收获,他是家乡人民的骄傲,如果可能,他们愿意掏出真心去换他的命。他既苦恼、劳烦于来自家庭和乡亲的各种请托,又满足于被人需要、感谢、羡慕乃至嫉妒的那份快乐。
路遥向往诗意的美好的爱情,总是追求比他自己身份高、境遇好的女性,不得不说高加林、孙少平身上都有路遥的影子。就像一个人想要穿一双价格昂贵的限量版鞋子——凭什么别人可以拥有而我却没有?可是真的穿上了才发现,这可以消解自己的不甘心,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却无法达成合适与舒适。因此他的爱情是矛盾的,他与程远之间有城市与乡村的文化差异。
剧中有些台词有深意,并且潜台词丰富:郭见海出场不多,却是个鲜明的角色,他穿着贴有商标的西服或是牛仔服的样子,让人似曾相识。在路遥弥留之际,他送来了他自己出版的传记,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谈到文学,他说:“我当初不也是咱们学校文学社的嘛,写点诗;要是我后来一直写下去,怎么可能像现在这么……啊?”文学是他的进身之阶,可以踩在脚底下,如果有捷径,当然就放弃。这是一个其俗在骨的人。曹谷言(是曹谷溪的化身)代表着文学的良心,他以批评者的立场出现,他是路遥的坚定支持者,也是真正理解他的灵魂的诤友。说书的高二强的命运从低谷到高潮,从穷困卖书凑路费到开起了餐饮连锁店,人生如过山车,很有戏剧性。他的说书人形象,与剧情有机融合,而他的那些说辞既渲染了剧情,又颇多哲理内涵。
此剧容量满满,内容沉实,就演出状况而言,这无疑是一台有经典潜质的成功的好戏,但是并非没有改进的余地。比如路遥与程远渐行渐远,他们的矛盾还缺乏一个焦点事件,程远形象含蓄有余,不够鲜明。路遥的离世在具体的舞台处理中,想要达到一唱三叹、高潮迭起的效果,可是死亡意象的重复表现,反而失去了戏剧的节制,让观众变得无从感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城市与乡村、奋斗与牺牲、荣耀与苦痛,那些无解的矛盾在一个生命的归程中消解了二元对立,隐遁于无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时,要让观众的眼泪流到他们自己的心里。
*作者: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来源:《中国文化报》2021年6月17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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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发:杨晓雪
审核:何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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