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在致谢中纪念自杀的博后好友,不惜被著名期刊拒稿,也要直言博士后制度的缺陷
2011年自杀身亡的理论物理学博士后
弗朗西斯 · 多兰(Francis Dolan)
奥利弗 · 罗斯滕 (Oliver Rosten)认为博士后制度需要为他好友的死负责。表达这样的观点着实需要不小的勇气。
撰文 Andrew Grant
翻译 许黎珊
审校 魏潇
奥利弗 · 罗斯滕(Oliver Rosten)最近在《欧洲物理杂志C》(European Physical Journal C)上发表了一篇研究共性代数的论文,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关于这篇文章科学价值的反馈,但是,印刷在参考文献之前的一段小字却引发了人们的热议。这篇文章的致谢部分喧宾夺主,成为了科研界的焦点。
大多数论文作者的致谢就像一条长长的清单,罗列出所有需要感谢的同事和审稿人。然而,罗斯滕的论文致谢不一样——他呼吁改革现有的博士后制度,认为正是这种制度导致他的挚友弗朗西斯 · 多兰(Francis Dolan)自杀。罗斯滕把这篇论文献给逝世的好友多兰,两人的友谊始于他们在爱尔兰都柏林高等研究院(Dubli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DIAS)做博士后的时候。在他们相识的第五个年头,弗朗西斯 · 多兰自杀了。罗斯滕对罹患抑郁症的多兰所经历的痛苦感同身受,在致谢中写道:“我坚定地认为,博士后制度对弗朗西斯的心灵造成了严重伤害,应该为他的死承担主要责任。”他提倡改革现有制度,保护那些出现心理和精神问题的研究学者。对于科学论文来说,这种写法过于直抒胸臆——这种对现行制度毫无遮拦的抨击让另外两家期刊拒绝接受这篇论文。
这篇论文的发表过程一波三折,这表明如今的年轻科学家在早期的职业生涯中遇到的问题都大同小异。在美国和英国,有近半数的研究人员攻读完博士学位后会接受博士后训练。但是,博士后的增长数量远远高于学术机构的终身教职数量。因此,僧多粥少,博士后往往需要两至三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能胜任正式教职。这一漫长的过程中产生的心理压力让他们身心俱疲,尤其是对于患有抑郁症和存在其他心理或精神问题的研究人员,压力会加剧他们的症状。
尽管博士后心理健康方面的数据很少,但是仍有研究发现大约一半的博士研究生显现出类似抑郁症的症状,安德烈 · J · 威尔士(Andrea J. Welsh)在 2017 年 5 月 31 日的“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网站上发表了文章,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详细的阐释。这种问题的主要成因是攻读博士学位让人们难以兼顾科研工作和家庭责任,哪怕他们成功拿到了博士后职位,这种情况也没有丝毫的改善。
一些大学和政府科研机构已经采取措施,力图解决罗斯滕在博士后群体身上看到的问题。罗斯滕告诉“今日物理”的记者,他希望论文掀起的波澜可以促进制度改革,用事实压倒质疑他的人,其中就包括至少一位著名物理学期刊的编辑。他呼吁道:“博士后们不能再像这样,被高校和科研机构永无止境地忽视下去。”
人生崎岖路中的珍贵友谊
2006 年,罗斯滕和多兰在 DIAS 开始他们为期 2 年的理论物理学博士后训练时,结识成为挚友。当时,罗斯滕研究重整化理论,多兰研究共形场论。在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罗斯滕就知道多兰深受抑郁症折磨。罗斯滕回忆起那时多兰的病情反复发作:“他有时会灵光乍现,创造力惊人;有时却难以支持,做不了任何工作。”这位尽责的好友在多兰抑郁症发作时尽其所能,帮助他渡过难关。
奥利弗 · 罗斯滕(Oliver Rosten)
博士后的生活总是变化得很快,两人在 DIAS 的博士后合约结束后,又开始寻找新的工作。罗斯滕在英国苏塞克斯大学找到了第二个博士后职位,多兰则在阿姆斯特丹大学顺利“着陆”。但他很难适应环境变化:他需要在阿姆斯特丹大学结交新的朋友,找寻新的导师。比起剑走偏锋,追赶主流的研究方向让多兰压力倍增。罗斯滕说: “这对他来说堪比地狱,我觉得他感到被人孤立,得不到支持还郁郁寡欢。”他们会时不时写下长长的电子邮件,交流他们物理研究之外的生活。
罗斯滕最后还是没有选择继续他的学术生涯,2011 年在苏塞克斯大学的博士后工作结束之后,他申请了一份位于布莱顿的一家软件开发公司的工作。在他开始新工作不久,一封电子邮件带来了多兰自杀的噩耗。那段时间罗斯滕的注意力都放在找工作面试上,连续几周没有跟老友联系。他说:“当时没能给他写信,让我一直非常后悔。”
罗斯滕选择离开了学术界,但是他没有完全地抛下科研工作。由于在苏塞克斯大学做博士后时还有未完成的研究,于是他开始着手一个令人着迷的研究课题:用多兰研究的共形场论描述自己所擅长的重整化群。他既要全职工作,又要陪伴妻儿,只能尽量的挤出空闲时间,一点一点地撰写论文。
难以两全的学术和生活
当罗斯滕写到致谢的时候,他决心如实表达自己的看法:博士后制度毁掉了多兰。他希望,大学校长或者学院院长等有权力改变现状的人能看到这篇论文,从中受到启发来开展行之有效的改革。他不仅在致谢中指责博士后制度要为多兰的死承担部分责任,还写道:“如果有人愿意倾听我的观点,那么我想借此机会,敦促学术界内的领导有所行动,保护科研工作者免受精神疾病的折磨。特别是在他们职业发展最脆弱的时期,要尤为注意他们的精神状态。”
在 2014 年年末,罗斯滕完成了论文“论共性代数的泛函表示”,并将它贴在了预印本网站 arXiv 上。在收到学术方面的反馈意见后,他做了几处修改,然后将论文投给了高能物理领域的顶级期刊《高能物理期刊》(the Journal of High Energy Physics)。审稿人表示论文的研究内容没有问题,但是只有一点:致谢部分需要经过期刊编辑的审查才能发表。
编辑看完论文原稿后,表达了相同的观点,要求删除致谢中的相关内容。罗斯滕拒绝改动,“我不能接受删掉致谢,”他这样回复。 编辑坚持这一要求,并推测说:“在多兰的生活中除了研究物理学带来的压力,他肯定还会遇到其他更加基本的问题。比如,有些商业界人士对待博士后比学术界的研究人员要无情残忍得多。”这位编辑接着对罗斯滕进行了一番说教,表示《高能物理期刊》不是发表追忆抒情和社会评论的地方:“在学术论文中,我们讨论的是科学,而不是生活。”
最终,两人的分歧交由《高能物理期刊》的科学内容负责人定夺,负责人表示支持编辑的决定。于是罗斯滕迅速撤回了投稿。
随后,他尝试投稿给《物理评论 D 》(Physical Review D),该期刊没有提到致谢的问题,但却表示论文的科研内容不过关。罗斯滕与三位审稿人深入交流过后,认为不值得耗费时间去和审稿人辩论,因此直接撤回稿件。这篇论文的发表过程这般曲折,让他倍感沮丧。
坚持不懈的回报
从乐观的角度来说,因为许多审稿人都愿意细读这篇论文,所以罗斯滕也更加确定自己论文的质量并不低。他投稿的第三家期刊《物理期刊 A 》(The Journal of Physics A)也的确认为论文质量高,审稿人给予了高度评价。然而,该杂志仍旧表示要删除致谢。罗斯滕只好又撤回原稿,他谈到当时的心境: “那时,我心灰意冷,发誓再也不发表论文了。整个过程让我非常痛苦。”
虽然很痛苦,但是罗斯滕花了点时间冷静下来之后,又开始重新考虑如何能够成功发表论文。前几次的经历都是在熬过了与审稿人之间的博弈之后,由于致谢部分的问题被拒稿。与其在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翻船”,还不如直接联系期刊编辑,询问他们假如论文被接受了,期刊及其编辑部是否可以接受致谢部分。他用电子邮件联系的第三家期刊《欧洲物理杂志 C 》(European Physical Journal C)表示可以接受。尽管如此,罗斯滕还是和审稿人来来回回争论了许多次,才赢得这篇论文在上个月发表的机会。除了增加对论文初稿提供过有用建议的同事的感谢之言以外,致谢部分的其他内容原封不动。
罗斯滕的“论共性代数的泛函表示” 论文题目及其致谢部分,红框里即为他为亡友多兰发出的改善博士后制度的呼吁。
罗斯滕在 Facebook 上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他原本以为关于共形代数的论文没有多少关注度,结果竟然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该论文(或者至少是致谢部分)已经在 Twitter 上分享了 3300 多次。罗斯滕说:“这是目前为止,我做过的最受人瞩目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有意料到会有那么多回应。”他同时也为论文的科学价值感到自豪。随着近年共形自举法( conformal bootstrap technique)越来越普及,多兰的研究的实用性也越来越强。根据 INSPIRE 的数据,多兰作为作者之一在 2001 年发表的论文的被引次数超过了 250 次,其中大部分引用来自于过去五年。
多兰的人生轨迹停在了 2011 年 9 月 9 日 图片来源:personal.maths.surrey.ac.uk
正在进行的改变
现在,罗斯滕希望这段自己费尽千辛万苦保留下来的致谢最终能引发人们认真地讨论如何改善博士后制度,特别是改善那些存在心理和精神问题的研究人员的待遇。在他的愿望清单里,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博士后的在职时间能持续三年以上。他表示,目前博士后职位的短期性质使得研究人员无法专心科研,得到的科研成果也不足以写进简历,帮他们争取到下一份工作。而转换到新的博士后站点工作往往意味着他们要搬家,要开启新一轮找导师的征程。此外,他希望大学视博士后为员工,而不是“廉价的消费品”。他认为博士后应该获得更高的工资,面向工业界的职业培训,以及专业的心理健康呵护。
熟悉博士后这一群体的的科学家和政策制定者与罗斯滕抱有同样的担忧。美国国家科学院委员会在其 2014 年的报告中承认:“博士后培训体系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对此我们深表认同。”委员会表示,博士后的福利待遇不完善,它建议“博士后的福利应该包括健康保险、探亲假、产假和切实可行的退出制度。”
这篇 2014 年的报告还引用了对美国博士后所面临困境的最新研究。委员会认可了美国博士后协会(National Postdoctoral Association, NSF)倡导的一项要求:招聘博士后的科研项目计划要包括有导师指导计划。罗斯滕说,这样的提议是改善博士后制度非常重要的一步。但是,对于青年科学家,特别是那些正在与自身的心理或精神问题做斗争的科研人员,要促进他们在博士后制度下良好发展,我们依旧任重道远。
原文链接:
http://physicstoday.scitation.org/do/10.1063/PT.6.2.20170803a/full/
奥利弗 · 罗斯滕“论共性代数的泛函表示”论文链接:
http://sci-hub.cc/10.1140/epjc/s10052-017-5049-5
安德烈 · J · 威尔士的文章链接:
http://physicstoday.scitation.org/do/10.1063/PT.6.3.20170531a/full/
阅读更多
▽ 故事
· P<0.005才算差异显著?粒子物理学家表示:“呵呵。”
· 失败的实验为他揽得诺奖,还成为了一个千亿美元产业的“点金石 ”
▽ 论文推荐
· 少吃点能提高学习能力,至少对线虫如此 | Plos Biology 论文推荐
· 抑郁症改变了大脑的连接 | Scientific Reports 论文推荐
· 为什么人类的大脑认为数学“美”? | Front.Hum. Neurosci 论文推荐
· Nature 封面故事:STAR 国际合作组首次在实验中观测到超强涡旋【附专家点评】
▽ 论文导读
· Nature 一周论文导读 | 2017 年 8 月 10 日
· Science 一周论文导读 | 2017 年 8 月 11 日
内容合作请联系
keyanquan@huanqiuke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