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抱着话梅山楂凿成的方舟,驶过了苦涩异常的中年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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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烟我收着,既不能传代也不好物尽其用,但我只想隔三差五拿出来看看,这是一个人时光断裂处,裸露在外的筋骨,两头再也不能搭上,却仿佛定格了当时的画面。
父亲离开的时候,我藏起他留下的一件东西——抽剩的半包牡丹牌香烟。
我这个人天生不善收纳,于是它们就很随便地躺在我的写字台上,一开始与人相安无事,后来儿子出生,长到快两岁,常常手欠,要去掀那只装烟的盒子,我只好将它藏到床底家用的收纳箱,看不见了,就会时常念起。
我不晓得香烟能保存多久,于是隔三差五找出来看一下,白色卷纸上终于还是生了褐色霉点。
偶尔也会后悔,想自己要是能抽,也算是把未尽之事补全了,现在守着几卷渐渐失了味的烟丝,怎么看都有些滑稽,这既不能传家也不好物尽其用,唯一的功能,大概就是让我常常想起他了。
我脑子里最年轻的父亲,大概是我三岁的时候,他在一家纺织厂里切纸板。所谓切纸板,就是把用完的货纸箱,用大铡刀切成大小相同的硬纸板,每月需要完成一定的量。
我那时小,无人照看,父亲就把我带去厂里的托儿所,可是据说我老是哭,不愿意过集体生活,他只好把我带到他工作的车间——一间大概五十平米的仓库,阴暗潮湿,只有拳头大小的灯泡,从漆黑的天顶垂下来,发出鹅黄色的光,他把我放在一只纸箱里,看着他工作。
于是我人生原初的记忆,只有铡刀切割纸箱的声音,后来我见到人杀鹅,鹅将死未死时的哀鸣,跟这个声音像极了,我就跟父亲说,你那时到底是切纸板还是杀鹅呢,他笑得前仰后翻,悄悄跟我讲:“我那时动脑筋发财呢!”
他动脑筋的结果,最后使自己成了全上海最早的弹性工作者之一。
据说他去跟领导谈判,每个月一定切完指定量的纸箱,并且保证只多不少,但是每天切多少,什么时候上下班,全得他说了算。领导欣然应允。
于是,父亲开着仓库保管员借给他的黄鱼车上路了。
他驮起了很多东西:这边厢,电器厂要运处理次品,找父亲;那边厢,大杨浦的时鲜蔬菜进城,找父亲;弄堂里谁家的亲戚带着大包小包从十六铺上来,找父亲……
他成了这一片区最忙活的个体户,三四百斤那是寻常事,偶尔货物太重,还得过桥,他就会让母亲跟车,我就要凑热闹,装模作样地推着黄鱼车一起走,等过了桥,他去送他的货,我跟母亲就等在桥边,等父亲骑着空车回来,我们好坐上去,一起回家。
不过三五年,有人讲他是万元户了,骑着骑着,就骑到春天里去了。
于是他不安分的本性又展露无遗,拿着本金要去做生意,做什么呢?他自有一帮朋友各显神通,今天这个搞到一台制瓜子的机器,于是他们就买了原料炒瓜子。
可是只管着生产,既没找下家消货,又无奈天空不作美,囤积的瓜子全部薧掉。
第二年夏天登场的,则是贩西瓜。因为是暑假,他带着我一起跑到奉贤进西瓜,回来的时候,车子开了五个钟头,我和他坐在卡车后头、一堆西瓜中间,他边切西瓜给我吃,边跟我说:“你晓得吧,我们今天去了新疆,爸爸是第一个把新疆大西瓜带来上海的人!”
最后,他的得意被紧随而来的台风和大雨浇灭了,这件事情的后遗症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新疆真远,从上海开车过去,得要四个钟头!
西瓜事件之后,他的生活几乎要走进死胡同了,间中还托人办过去澳大利亚打工,但在拿到大使馆寄回给他的信封后,他忐忑地拿手去摸,人家讲若是薄的,就是签证,如果是厚的,则是寄回的护照,我现在还能记起他摸到护照时沮丧的神情,那时他的嘴唇下方有两窜小胡子,去不成澳大利亚,它们耷拉了很久。
父亲人生的转折始于一种甜蜜的食物——蜜饯。
据说是他的发小先在这个行当发了迹,看他实在落魄,就让他帮着看管自己的蜜饯仓库,往来仓库的,都是杭州跟萧山的蜜饯供应商,还有上海许多百货商店的经理与柜组长。
他请他们喝酒抽烟,跟他们打得火热,久而久之,有人撺掇他自己单干——人脉、下家都有了,没道理还做仓库管理员。
于是,父亲拿一块毛巾,把干了两年的仓库管理员工资打包,送到发小手里,表明心迹,据说当天差点打起来,后来发小扔下一句,咱们到死也别见了。这话甚对,父亲的葬礼上,并未见着这位当年在蜜饯圈叱咤风云的发小。
最后,父亲终于能够抱着桃板、话梅、山楂和葡萄干凿成的方舟,驶过对于他们这一代人而言苦涩异常的中年之海。
停职留薪,劳保尚在,他有了自己的仓库,甚至是自己的仓库管理员。
现在,送货的成了我,常常骑一辆18寸自行车,后座栓两个大麻袋,通常是浸润在褐色酱汁里的某种干果,青春期的我觉得这是挺羞耻的一件事,于是我跟他抗议。
可是父亲的手段要比我高明很多,他讲,你明天去五角场的朝阳百货,去我的柜台,我有东西给你看。
事实证明,他给我看的东西震到我了。
那是过年前的某一日,朝阳百货里人声鼎沸,很多人拥在他的柜台前,无数双手攥着钱伸到我面前,他们叫嚷着各色货品的名字和数量,营业员的双手就像树下的某种机械臂,不停地收取悬挂于指尖的钞票,然后又有新的财富从人群的缝隙里长出来。
现在想来,那是一个极为混乱的场景,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收银柜的最里面,拿着一个计算器,算着什么。
当天盘货结账的时候,营业员把一个个盛放蜜饯出样的屉格撤下去,然后好多百元大钞从屉格底下飞了出来,父亲把他们一张张捡起来,慎重地对我说,你看,这是我们的钱。
他得逞了,我继续送货,并非为了这若干年后必然急转直下的家族事业,而是在我渐长的年岁里,与父亲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比如他太爱看体育比赛了,我一度认为,父亲对于时间的认知和划分,是靠赛事进行的。
四年一次的奥运会和世界杯,是他无法拒绝的嘉年华,后来渐渐也成了我的。
那些熬夜的夏天,只有我跟他彼此分享,有时候我实在撑不下去,他就在比赛间隙,拿一只钢宗镬子,去两个街区外的小店给我买牛肉面,偶尔也会错过进球,他必然要骂我,说我讨债,我自顾自吃着,不响。
第二次,还照旧,偶尔吃完还是撑不下去,我只好睡觉,在电视机旁打个地铺,顺势把脚搭载他的膝盖上,沉沉睡去。再醒过来,他还是盯着电视机看,一只手在我脚上挥来挥去,“哦呦,都是蚊子,我帮你赶赶!”他讲。
母亲认定父亲的善良,这便是论据之一,“他再坏,对你总归是好的!”
母亲所谓父亲的“坏”,不外乎是他60岁之后,越来越坏的脾气和习惯,他的头发和牙齿比同龄人掉得都快,他抽烟越来越凶,他基本谢绝与所有曾经的朋友来往,有谁打电话讲要来看看他,他都骂骂咧咧地跟母亲说,“叫他滚蛋,谁要他来看!”
没有人知道这些愤怒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晓得什么事情能使他快乐起来。在成为一个平平无奇,头发和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头之后,他铁定了心只想可怜自己了。
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抱有难以言说的敌意,如果非得要出去,不管冬夏,他都会戴好他的黑色毡帽,穿上一件厚重的藏青色卡其衫,脸色凝重地出门,通常很快就会回来,坐进他的沙发,打开电视,抽烟……
最后一年,他把自己藏在这股烟气里,生人熟人皆勿进。
父亲的离开很突然,急性心梗,半夜三更自己爬起来泡藕粉吃,吃两口就倒下了。
宣告不治后,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一个人身体慢慢变化,盛夏里头,这变化出奇的快,他的脸色变青,双颊凹陷,渐渐有了丛密的暗粉色斑点,我推他,喊他,只觉得他人并不僵化,倒像是一条平铺的被子,可以随意翻弄。
很多人进来又出去,哭泣、喊叫,我却觉得出奇地安静,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把一根手指藏在他捏紧的拳头里,直到那里完全变冷。
父亲的烟我收着,还是那句话,既不能传代也不好物尽其用,但我只想隔三差五拿出来看看,这是一个人时光断裂处,裸露在外的筋骨,两头再也不能搭上,却仿佛定格了当时的画面。
我想,在他最后的眼神里,一定有他自己,有母亲,也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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