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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却累积成了心里的上海:微光与低语的城市

张怡微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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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什么呢,故乡是我们去了好多地方,花了好多好多年,时间久的好像原来仅仅是路过这里,但用时髦的话说,再看一眼,还是想留下。

      

      秋风飒飒,又到了沪上梧桐“落叶不扫季”。挑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去武康路、思南路、复兴西路、余庆路、衡山路、永福路……走走,已经成为生活在上海的一个小幸福。


      然而,今天的朋友圈,人们却被“一则令人惊喜的消息”惊呆了。


敦煌


      据悉,即日起,复兴西路(华山路-武康路)以“丝绸之路”为主题,构建起为期一周的落叶不扫环保之旅。艺术家们利用落叶、枯枝、泥土、石头等元素创作出了12组装置艺术作品,展现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文化遗存和美丽传说。


      然而,一张张现场图看下来,网友们要哭了。


绽放的大马士革玫瑰


梵花


      超大假花,塑料红叶,花花绿绿的敦煌飞天、异域舞娘……与它们所身处的这条平日里宁静低调的马路,是如此格格不入。



      落叶很美,“艺术”丑哭!

      因为反响强烈,到下午,有关部门已经将假花、飞天等装置拆除。



      吴冠中先生曾说:“今天中国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院长杨奇瑞教授也曾坦言,当下不在少数的公共艺术作品走进了一个误区:在声光电、高科技的主宰下,看上去很美,内涵却多少显得有些苍白。


      街道上那梧桐落叶的自然之美,是人们喜欢上海的一大理由。城市美化,自然必须尊重这座城市独特的元素,契合这个区域的气质和精神,最终要传递的,是一种丰厚的精神价值。


      上海对于上海人来说,有什么别样的意义?分享上海作家张怡微的一篇散文,让我们细细体会——


微光与低语的城市

张怡微


      长久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意会,故乡赋予我文学生命以外日常生活的重大意义。


      我对上海的了解,片面又顽固,恐怕永远只触摸到它的一鳞半爪。我们每个上海人,对于上海的故人故事,也是听来的多,见过的少。


      说说戏话,嗑嗑松子,在热腾腾的泡饭蟹糊里、在斜插着长筷的葱油拌面里,就能笃悠悠地寒暄过一年又一年,平庸而安稳,甚至从不知觉自己也是戏中一份子,距离那戏里荡气回肠的谁谁在荡气回肠前喝过咖啡的地方,只差一条横马路,距离那戏外颠沛流离的谁谁在颠沛流离前流连过的书局,也只差一个拐角。


      上海的梧桐,旁边经过洒水车嚣张过市,地上的黄叶,脚底踩过的脆脆的声响,都是永远无法真正告别的童年。


      年轻人志在天下,云游四方,看待上海,则越来越像对待故乡那位令人尊敬的长辈,平日里是无暇耳鬓厮磨的,逢年过节却是会难免牵挂的过往亲缘。哪怕曾经好像也不怎么亲,几十年过去以后,恩怨情仇一阵烟、万水千山总是情,总之统统都算亲过的了。


      匆匆那年里,没有真正忘记的那个人,无论行多少路看多少云经过多少桥,还是难过的。


      饭桌上听到的“上海女人交关麻烦哦”也是很奇怪,像他们从来没有爱过她们就知道一样,其实都曾是不怕麻烦的人,都了不起。


      年纪渐长以后,倒是任味蕾使性子,走了获得“乡愁”的捷径。此外,乡音也是唯一能够随身携带的行李。


      在台北我很少吃上海菜。一来上海菜很贵,二来又做得不伦不类。少数几次,我在朋友家做饭,浓油赤酱,手边没有半包冰糖真是心里慌,就连乌醋都是自己家里带去的,要是拿两瓶醋到江浙沪的同学那边做客,是堪比红酒一样的珍贵伴手礼。


      至于味道,则全凭记忆里外婆的手势,妈妈的偏好。



      我做菜并不好,但我告诉他们,这才是上海,不是你们吃过的哪条巷弄里的那个不知什么鬼,我随便来几下也要赢过他们。


      就算是响糊鳝丝,又响又糊,生前也是鳝丝界的乔治.克鲁尼,茭白是他的阿拉.穆丁,可在没有小葱的台湾,两个人的感情总是显得貌合神离。差一点就是谬之千里。


      我也是在那时才意识到,原来潜移默化中,我还是继承了家族中的一些细微讲究,眉眉角角不到位,居然还会很生气。细想起来,那还未必真是纯粹上海的。


      我父亲母亲生在上海,但都算是江苏常州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只说一口常州话。我们常州每到这个季节就有很香的横山百叶,外婆嘴里说的听上去,就是“剥叶”。烧烧木耳烤麸、红烧肉,都是很下饭的。


      然而台北的百叶就没什么味道了,放在汤里,像一个橡皮筏子。没有味道,我也不会想到去责怪,总之“他们不懂的”,我在心里暗自想想。殊不知就连这种“他们不懂”,也是顶顶上海的小器。


      有段日子,我买了许多与上海开埠以来历史文化相关的资料,包括职员生活、舞厅发展、婚恋、菜谱、上海话词典,甚至还在神保町买了刚解放后上海普及普通话的工作手册,爱不释手。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温馨又警惕,警惕的是,连我都开始怀旧了,媒体也惯着80后怀旧。


      平日里,即使听不懂小朋友在说什么,看他们热热闹闹我就很欢喜。别人拍出来的我的相片,怎么看都像上海阿婆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介意,我不觉得别人说“你不像上海人”是夸我。去年和侵权我的出版社吵完架出来和小台北吃饭,他说“天啊你看起来真像一个上海女人”,我说“我是啊!哪能?”


      我也喜欢看和上海有关的纪录片,那些片段掠影甚至连艺术片都算不上,只是看到新闻里有转盘的老式公共汽车,或者锦江乐园的摩天轮,就能痴痴笑很久。


      前段日子微信群转得很多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去日本打工的上海人写的家书,我看看就眼泪汪汪。但我家里没有去日本打工的亲人,也没有目光短浅、把钱存在银行里“苦都白吃”的远亲父执,纯粹就瞎跟着感慨。


      还有次闲聊说到带锁日记本,钱佳楠说“哦哟那个很戆的,夹钗(发卡)就好夹开了”。我稍微想了一想,“夹钗”两个字怎么写呢,也会莞尔。这或许就是语言的力量,关于家,关于童年。


      如今每次从浦东机场广袤迷蒙的高架一路回家的途中,倒没有所谓少小离家的哀苦之感。多的是敝帚自珍的温馨。例如,空气不好,或者打不到车,再或者人山人海、各种昂贵、快递很凶……却都不足以真正成为我批判家乡的关注点。


      问题是存在的,好像解决不了的,但那就是家。刚过完年,谁家没有一点狗屁倒灶的事,总是不痛快的。可去别人家过年,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话也不投机,wifi还不知道密码,简直更讨厌。



      记得去年夏天,我和一个朋友沿着滨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直到黄浦江滩涂。太阳在对岸万国建筑中一点一点位移,耳畔听得到船的汽笛声。让人想起来,百多年前,上海滩上漂浮过的小舢板。


      朋友说,现在要在家里听得到汽笛声,可见住的都是豪宅了。其实我们小时候也没有听过几次,电视剧《上海一家人》里听过一点点,《子夜》里也有一点点,李媛媛演过的一些戏剧里,还有一点点。


      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却累积成了心里的上海。


      陈丹燕曾经在《外滩漫游者》中引豪塞的描述:“也许,你在到达上海的第一个早晨会去外滩散步。” 陈丹燕写,“既像导游,又像上帝,还像知己”是极精准的。


      不知为何,如今站在黄浦江畔眺望外滩,我仿佛也能感觉到这样“导游”、“上帝”及“知己”之感了。


      像去一个熟人的心里游览,误以为是了解的,后来才知别有洞天。


      像鸟瞰人世沧桑,快乐王子不快乐的,多少唏嘘。


      又像投契的知交,看今天菜香酒热,还真想多说一点什么,又怕说错,真想留住些什么,又怕贪杯迷情。


      微光与低语,执手相看,仿佛看得到前世今身,又看不破。


      故乡是什么呢,故乡是我们去了好多地方,花了好多好多年,时间久得好像原来仅仅是路过这里,但用时髦的话说,再看一眼,还是想留下。


      时光如梭。


张怡微:上海作家,复旦大学文学硕士,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博士。出版有长篇小说《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梦醒》,中短篇小说《因为梦见你离开》《时光,请等一等》等,散文集《都是遗风在醉人》《我自己的陌生人》《新腔》等。



本文选自:张怡微散文集《云物如故乡》。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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