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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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我们有时受人家的托付,传述一句话,或者为事势所牵,不得不同人家勉强敷衍几句,固然也一样地能够说,然而兴趣差得远了。
语言本是为着要在大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至于传述与敷衍,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本来不必鼓励唇舌的。本来不必而出以勉强,兴趣当然不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这关于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关于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动手去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的基本。作者受别人的影响,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似乎觉得颇欲有所写了,但是写下来却与别人的文字没有两样。
至于存着利用的心思的,他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算达到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
像这样无意的与有意的勉强写作,所犯的弊病是相同的,就是模仿。我这样说,无意而模仿的人固然要出来申辩,说这所写的确然出于必要与欢喜;而有意模仿的人或许也不要承认自己的模仿。
但是有一种尺度在这里,用着它,模仿与否将不辩而自明,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确实作者自己的。从这衡量就可见二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不能免了。
至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定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抑利用的心思。
直到他们确实有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作。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的精力,获得一种见解,创成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自然是写出自己的东西。
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的就得避去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
这样,在一般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
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样讲的;按诸实际,又绝不能像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词;至于质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
虽然不能说绝没有创新,而也不会全部是创新。但是要注意,我们所以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自有我们的内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着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
这内面的根源就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和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即使表达出来的恰巧与别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受模仿的讥评,因为它自有独立性。
这正如两人面貌相同性情相同,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
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有没有话要说,不用问这话人家曾否说过。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
原因这么繁复,又是参伍错综地来的,就成各人小异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写的东西如果是自己的,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
试看许多文家一样地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显明的例子了。
原来他们不去依傍别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思与客观的景物糅和,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
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词,也只是古人与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予的,终究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讨究到这里,可以知道写出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了。
既然要写出自己的东西,就会连带地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于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际;假若有所感兴,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则必须本于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
这种要求可以称为“求诚”。试想假如只知写出自己的东西而不知求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时候,臆断的表白与浮浅的感兴,因为无由检验,也将杂出于我们笔下而不自觉知。
如果终于不觉,徒然多了这番写作,得不到一点效果,已是很可怜悯的。
如果随后觉知了,更将引起深深的悔恨,以为背于事理的见解,怎能够表白于人间,贻人以谬误;浮荡无着的偶感,怎值得表现为定形,耗己之劳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怜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总希望自己所写的文字确是美好的。
虚伪浮夸玩戏都是与诚字正相反对的。有些人的文字里确是犯着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这同前面所说的一样,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譬如论事,为才力所限,自以为竭尽智能,还是得不到真际,就此写下来,便成为虚伪或浮夸了。
又譬如抒情,为素养所拘,自以为很有价值,但其实近于恶趣,就此写下来,便成为玩戏了。这所谓无意的,都因有所蒙蔽,遂犯了弊病。至于有意的,当然也是怀着利用的心思,借以达某种目的。
如故意颠倒是非,希望淆惑人家的视听,便趋于虚伪;谀墓献寿,必须彰善颂美,便涉于浮夸;作书牟利,迎合人们的弱点,便流于玩戏。
无论无意或有意犯着这些弊病,都是学行上的缺失,生活上的污点。如果他们能想一想是谁作文,作文应当是怎样的,便将汗流被面,无地自容,不愿再负担这种缺失与污点了。
我们从正面与反面看,便可知作文的求诚实含着以下的意思:
从原料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浮游无着不可征验的话;从态度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十分卑鄙的样子。
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编辑: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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