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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60岁后回白鹿原,泪眼模糊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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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29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忠实与世长辞。三年后的4月15日,他的骨灰安放仪式于西安灞桥白鹿原举行。

诚如他的乡党王心剑说:“离世三年之后,陈忠实回到了他一辈子梦魂萦绕的故乡,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背靠巍巍白鹿原,面朝旖旎灞河水,周围有松涛过耳,樱桃芬芳,鸟语花香……这里,也只有这里,才是真正能让他灵魂安息的地方。”

01、


回家 回家


我走过一些名山大河,多是以观赏的眼光去看的,新鲜的惊喜是自然发生的,也曾把那种感受诉诸文字。然而,那些感受完全区别于面向眼前这条灞河的沉静心态。这是家园。


祖居的屋院在白鹿原北坡根下的一个小村子里,距西安城不过50华里。得着路程近的方便,有事要做很快就能回到那个小院,无事也常常想回去便回去了。


其实,无论有事无事,就是想在那个曾经生活过50多年的屋院里坐一坐,到门前的灞河沙滩上遛一遛,似乎心理上的某些亏缺就获得了补偿。这种感受只有在这一方小小的地域才会发生,回家走走就成为永无遏止、永无满足的欲念潜存心底。


近日我又回到原坡下祖居的屋院。车子在愈加稠密的高楼之间的公路上行驶,不觉间便驶上浐河大桥。我的心在那一瞬便发生微妙的变化,顿然亢奋起来,这是走世界上任何一条路、过任何一座桥都不曾发生的一种心理和情绪的反应;更为奇异的是,每次回归老家,车子刚刚驶上这座大桥,我的情绪便发生这种亢奋的变化,几乎没有一次例外。


我至今说不准这是一种生理反应,抑或是一种心理反应?我唯一能想到的因由,大约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我回家的桥,或者说是离我家最近的一座桥,过了这座桥,便进入我大半生都跑跑颠颠于其中的一方地域了。



这条浐河发源自横亘在关中平原南部的终南山,自南向北从白鹿原西坡根下流过,形成一道最适宜人类生存的河川,新石器时代的一个人类聚居的村庄——“半坡遗址”就在河岸东边;晴朗无霾的天气里,站在浐河岸边,可以看到白鹿原西坡上绿树掩映下的白墙红瓦。


过了浐河桥不过三四里地,就进入白鹿原北坡下的灞河川道了,北坡上和河川里排列着稠如藤叶似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


无论作为乡村教师或基层干部,抑或后来有幸成为专业作家,我在浐河灞河两道河川和白鹿原上整整跑跑颠颠了30多年,在进入传统习惯所划的老年年龄区段时进入西安城。


在城里待过几年,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却也难以抑压灞河岸边家园的诱惑,决然一人回到那个祖居的屋院,读书写字,煮一碗妻子在城里擀成藏在冰箱的面条,日落的霞光里到灞河水边的沙滩上散步,不觉间竟有两年……


我后来才意识到,白鹿原西坡根下的浐河和北坡根下的灞河,真是天造地设鬼斧神工的好水滋润着一道好原。


我有幸出生在这原下且在这里生活过大半生,先是为这里的乡村孩子教授识文断字,后来组织乡民造梯田修河堤,再用笔叙写对这原这川里的历史和现实的体验和感受,这样的人生经历就很难用通常所说的情感纠结来表述了,反倒是每次车上浐河桥的一瞬所发生的那种微妙的亢奋情感,才是最真实最准确的难以分清生理或心理的本能性反应,这是在任何地方不曾有过的。


回到祖居的屋院,烧一壶源自村中深井的自来水,三五下清扫了院中走道上的积尘和落叶,坐在院中喝一口茶,在车过浐河桥时发生且持续到开锁进院时的那种亢奋情绪,顿然消失了,不觉间转换为一种沉静,既区别于在城市住室里的沉静,也区别于过去常住这里时的那种沉静,当属重新回归时独有的一种沉静。这种独有的沉静心境也是只有坐在这个小院里才会发生。


在城市待得久了,少不得忙忙乱乱,也多有来来去去,有得意也难免懊丧,在走进祖居的屋院坐在小院里抿一口茶的时候,似乎“宠辱”被荡涤得丝毫不留了,任何欲望也都隐退无痕了……这种独有的沉静,就成为回归祖居屋院的诱惑,一种永难满足更难得淡化的念想潜存心底。


随意到村子里走走,就会发现变化,这里原本是两间窄小的厦屋和那边撑立了几十年的破旧漏雨的小安间房的房址上,都建起了颇为排场的两层楼房,迎面墙壁都是雪白的瓷片,却依然延续着关中乡村传统建筑的格式,大门门框上方镶嵌一方砖雕刻字的立家宣言,既有传统的“耕读传家”,也有时兴的“满院春光”等等。


不觉间村子里全建起了水泥砖瓦结构的房屋,那些还保存着的土坯垒墙的破旧屋院,几乎全是迁居本省和外省的人家留存的空院。



我总是会被勾起往时的记忆。


在上世纪60年代初之前的十几年间,这个村子只有一户人家盖起了三层瓦房,不仅成为本村人热议羡慕的“高档建筑”,甚至成为连邻村人都纷纷跑来参观的一道景致。这户人家的主人有一个在高寒荒漠做勘探工作的儿子,收入丰厚,这是任何一家农户(公社社员)难以望其项背的。


在我能解知人事时所记忆的村子,竟然没有一户拥有三间瓦房的人家,且不说这个小村庄有几百或千余年的历史,自然可以理解村人对这幢三间瓦房的惊羡情态了。即如我这个有干部身份也有固定工资的人,也是挨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才建起三间新房,也就再不用每到雨天便把盒盒罐罐都搬出来接房顶漏下的雨水了……


现在,无论谁家盖房建楼,已经不会引发热议,更不会有惊羡的眼光和议论,在于家家都有宽敞的新房了。


我总是想到村前的灞河边上遛遛。


走出家门再下一道小坎,便是村人赖以生存的旱涝保收的田地了。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河川田地有三道灌渠,引灞河水自流浇灌禾苗,如果不是百年一遇的一年两年滴雨不下及至灞水断流的特大旱灾,这方地域的庄稼总有收成。


然而,现在的河川里几乎看不到麦子和包谷苗了,整体变成了樱桃园。村子背倚的白鹿原北坡,凡是可以植栽树木的梯田和坡地,也满是樱桃树了。


如果清明前后回家,沿路满眼看到的都是粉白的樱桃花;再过一个月到5月初,坡原河川的樱桃树上都挂满紫红的淡黄的樱桃,西安城里的居民,或扶老携幼或搭帮结伙到原上原下和原坡来摘樱桃,车拥人挤,盛况持续大半月。乡民喜不自胜地说,城里人给乡下人送钱来了……


那一幢幢装潢讲究的两层住宅楼的开销,绝对一个多数是从樱桃树上获得的收益。无论在村巷无论在河川,碰到一位乡党,拉起闲话便说到樱桃,两棵樱桃树的收入超过一亩地麦子的价值。用乡党的结实话说,只要不是瓜(傻)子,谁都会算这笔账,自然就不种麦子包谷全种樱桃了……


我几乎每年5月都会上原摘樱桃,既为品尝这北方第一料成熟的鲜果,更在看那些乡党往钱袋里塞钱时生动的喜悦脸色……


这是冬天,我又漫步在灞河边上,冷风飕飕,河水清透见底,我的心里愈加沉静。我走过一些名山大河,多是以观赏的眼光去看的,新鲜的惊喜是自然发生的,也曾把那种感受诉诸文字。然而,那些感受完全区别于面向眼前这条灞河的沉静心态。这是家园。回归家园所发生的沉静心态,是在家园之外的别处不曾有过的。


哦,我的家园。



02、


60岁后回白鹿原,泪眼模糊


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农历春节过后,我买了二十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回到乡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门口对着送我回来的妻女挥手告别,看着汽车转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颓不堪的关帝庙,折回身走进大门进入刚刚清扫过隔年落叶的小院,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


已经摸上六十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窝里来。


从窗框伸出的铁皮烟筒悠悠地冒出一缕缕淡灰的煤烟,火炉正在烘徐屋子里整个一个冬天积攒的寒气,我从前院穿过前屋过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东西围墙根下的三株枣树苗子,枝头尚不见任何动静,倒是三五丛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红的芽苞,显然是春天的讯息、然而整个小院里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还是让我很难转换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来。


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东邻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个荒园,兄弟两个都选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许多年了。西邻曾经是这个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拥挤如同鸡笼,先后也都搬迁到村子里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


我的这个屋院,曾经是父亲和两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国”,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孙三代十五六口人进进出出在七八个或宽或窄的门洞里。


在我尚属朦胧浑沌的生命区段里,看着村人把装着奶奶和被叫做厦屋爷的黑色棺材,先后抬出这个屋院,再在街门外用粗大的抬杠捆绑起来,在儿孙们此起彼伏的哭嚎声浪里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刚刚挖好的墓坑。


我后来也沿袭这种大致相同的仪程,亲手操办我的父亲和母亲从屋院到墓地这个最后驿站的归结过程。



许多年来,无论有怎样紧要的事项,我都没有缺席由堂弟们操办的两位叔父一位婶娘最终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进原坡某个角落里的墓坑的过程。现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儿女,相继走出这个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个角落,以各自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


眼下的景象是,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我现在又站在这方小小的留着许多代人脚印的小院里。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不尽的内蕴。


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萦绕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鸟叫声惊醒的,还是醒来后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我的第一反应是斑鸠。这肯定是鸟类庞大的族群里最单调最平实的叫声,却也是我生命磁带上最敏感的叫声。


我慌忙披衣坐起,隔着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只斑鸠围着另一只斑鸠团团转悠,一点头,一翘尾,发出连续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


哦!催发生命运动的春的旋律,在严寒依然裹盖着的斑鸠的躁动中传达出来了。


我竟然泪眼模糊。



傍晚时分,我走上灞河长堤。堤上是经过雨雪浸淫沤泡变成黑色的枯蒿枯草。沉落到西原坡顶的蛋黄似的太阳绵软无力。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在蒙蒙灰雾里依然不失其肃然和庄重。河水清澈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拨。一只雪白的鹭鸶,从下游悠悠然飘落在我眼前的浅水边。


我无意间发现,斜对岸的那片沙地上,有个男子挑着两只装满石头的铁丝笼走出一个偌大的沙坑,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头垛子上,又挑起空笼走回那个低陷的沙坑。那儿用三角架撑着一张铜丝箩筛。他把刨下的沙石一锨一锨抛向箩筛,发出连续不断千篇一律的声响,石头和沙子就在箩筛两边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着那个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这儿距离西安不足三十公里。都市里的霓虹此刻该当缤纷。各种休闲娱乐的场合开始进入兴奋期。暮霭渐渐四合的沙滩上,那个男子还在沙坑与石头垛子之间来回往返。这个男子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世界的这个角落。


我突发联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纸如同那张箩筛。他在他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方块汉字。现行的稿酬标准无论高了低了贵了贱了,肯定是那位农民男子的石子无法比兑的。我自觉尚未无聊到滥生矫情,不过是较为透彻地意识到构成社会总体坐标的这一极:这一极与另外一极的粗细强弱的差异。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早春。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这是我的家乡那条曾为无数诗家墨客提供柳枝,却总也寄托不尽情思离愁的灞河河滩。


此刻,三十公里外的西安城里的霓虹灯,与灞河两岸或大或小村庄里隐现的窗户亮光;豪华或普通轿车壅塞的街道,与田间小道上悠悠移动的架子车;出入大饭店小酒吧的俊男靓女打蜡的头发涂红(或紫)的嘴唇,与拽着牛羊缰绳背着柴火的乡村男女;全自动或半自动化的生产流水线,与那个在沙坑在箩筛前挑战贫穷的男子……构成当代社会的大坐标。


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挖沙筛石这一极中去,却在这个坐标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点,也无法从这一极上移开眼睛。


村庄背靠的鹿原北坡。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沟梁奇形怪状。在一条阴沟里该是最后一坨尚未化释的残雪下,有三两株露头的绿色,淡淡的绿,嫩嫩的黄,那是茵陈,长高了就是蒿草,或卑称臭蒿子。嫩黄淡绿的茵陈,不在乎那坨既残又脏经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气象?



桃花开了,原坡上和河川里,这儿那儿浮起一片一片粉红的似乎流动的云。


杏花接着开了,那儿这儿又变幻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云。


泡桐花开了,无论大村小庄都被骤然暴出的紫红的花帐笼罩起来了。


洋槐花开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种令人总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后惊异庄前屋后和坡坎上已经敷了一层白雪似的脂粉。


小麦扬花时节,原坡和河川铺天盖地的青葱葱的麦子,把来自土地最诱人的香味,释放到整个乡村的田野和村庄,灌进庄稼院的围墙和窗户。


椿树的花儿在庞大的树冠和浓密的枝叶里。只能看到绣成一团一串的粉黄,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任何观赏价值,然而香味却令人久久难以忘怀。


中国槐大约是乡村树族中最晚开花的一家,时令已进入伏天,燥热难耐的热浪里,闻一缕中国槐花的香气,顿然会使焦躁的心绪沉静下来。


从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迎春花开伊始,直到大雪漫地,村庄、原坡和河川里的花儿便接连开放,各种奇异的香味便一波迭过一波、且不说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草和野花,以及秋来整个原坡都覆盖着的金黄灿亮的野菊。


五月是最好的时月,这当然是指景致。整个河川和原坡都被麦子的深绿装扮起来,几乎看不到巴掌大一块裸露的土地。一夜之间,那令人沉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黄,如同一只魔掌在翻手之瞬间创造出神奇来。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麦收开始了,把从去年秋末以来的缓慢悠闲的乡村节奏骤然改变了。


红苕是秋收的最后一料庄稼,通常是待头一场浓霜降至,苕叶变黑之后才开挖。湿漉漉的新鲜泥土的垅畦里,排列着一行行刚刚出土的红艳艳的红苕,常常使我的心发生悸动。


被文人们称为弱柳的叶子,居然在这河川里最后卸下盛装,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树。柳叶由绿变青,由青渐变浅黄,直到丸番浓霜击打,通身变成灿灿金黄,张扬在河堤上河湾里,或一片或一株,令人钦佩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尊严。



小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时,我在乡间感觉不到严冬的来临,却体味到一缕圣洁的温柔,本能地仰起脸来,让雪片在脸颊上在鼻梁上在眼窝里飘落、融化,周围是雾霭迷茫的素净的田野。


直到某一只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变成一抹银白的时候,我抑止不住某种神秘的诱惑,在黎明的浅淡光色里走出门去,在连一只兽蹄鸟爪的痕迹也难觅踪的雪野里,踏出一行脚印,听脚下的厚雪发出铮铮铮的脆响。


我常常在上述这些情景里,由衷地咏叹,我原下的乡村。


漫长的夏天。


夜幕迟迟降下来。我在小院里支开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自然不可或缺一支烟。夜里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许是繁密的星星散发的。白鹿原刀裁一样的平顶的轮廓,恰如一张简洁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画。我索性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电灯,感受天光和地脉的亲和,偶尔可以看到一缕鬼火飘飘忽忽掠过。


有细月或圆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圆圆的月亮浮到东原头上,然后渐渐升高,平静地一步一步向我面前移来。幻如一个轻摇莲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边的屋脊背后。


某个晚上,瞅着月色下迷迷蒙蒙的原坡,我却替两千年前的刘邦操起闲心来。


他从鸿门宴上脱身以后,是抄那条捷径便道逃回我眼前这个原上的营垒的?


“沛公军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坟坡畔,距我的村子不过十六七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分明是依着灞水而命名。这个地处长安东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


刘邦驻军在这个原上,遥遥相对灞水北岸骊山脚下的鸿门,我的祖居的小村庄恰在当间。也许从那个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宴会逃跑出来,在风高月黑的那个恐怖之夜,刘邦慌不择路翻过骊山涉过灞河,从我的村头某家的猪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顶,才嘘出一口气来。


无论这逃跑如何狼狈,并不影响他后来打造汉家天下。



大唐诗人王昌龄,原为西安城里人,出道前隐居白鹿原上滋阳村,亦称芷阳村。下原到灞河钓鱼,提镰在莱畦里割韭菜,与来访的文朋诗友饮酒赋诗,多以此原和原下南灞水为叙事抒情的背景。我曾查阅资料企图求证滋阳村村址,毫无踪影。


我在读到一本“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集时,大为惊讶,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所指的灞桥,灞河这条水,白鹿(或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宠辱忧欢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

白鹿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题的诗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


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脏污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


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


当然,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 且不说优劣。


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本文选自陈忠实《白鹿原上》,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版)



03、


《白鹿原》经典语录


(1)朋友之交,宜得删繁就简。


(2)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把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3)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事;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


(4)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读。


(5)人是个贱虫。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惺兮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


(6)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圪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


(7)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


(8)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箩面的箩筐,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


所以说你么得明白,凡遇到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


(9)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

编辑: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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