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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蝉声代表夏天,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新读写 2020-09-1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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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尝去关心蝉声。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一卷声音。


多惊讶!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沙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


就像一跳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地,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绣,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拉拉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


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待,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


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多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象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子,或吊带褶裙,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流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树上有蝉。


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千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


“抓到了!抓到了!”有人在树上喊。赶快下面有人打开火柴盒把蝉关了进去。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蝉、天牛、金龟子。有的用蝉换天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开一个小缝去瞄几眼。


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盆”。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上一口,它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音乐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


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据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


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


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


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


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将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


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


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据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


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


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总是一句三叠,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等不到的道歉,交给风吧》


简媜


      造一间小屋,在皑皑的高山巅或是阳光普照的海滨。想象着,这屋没有住址,不需要门牌与路径图。小屋孤独地站着,有时在桧木、松林围绕着的崖边,时而在翠茵如波的平野,也曾站在湖心,看风吹涟漪,月泳江河。不对任何人开放也无法开放,这屋是心灵巢穴。


      人世的包袱太重了。注定背包袱的你,总是让自己站在最显著的位置,以致众人不约而同认为那包袱理应挂在你的肩上。你欠缺自私的能力,不熟悉远离的技巧,学不会眼不见耳不闻,你的一颗心无法锤炼成硬钢冷铁,于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总是你,一肩挑起,不出怨言,也无暇口出怨言。


      然而,再怎么坚毅的人也有疲惫的时候。你一向擅长替疲惫的人分担重任,所以,无人发觉你也会疲惫也需要有人替你卸担。你惯常鼓舞脆弱者,遂无人察觉你也会脆弱也需要强而有力的鼓舞。


      这就是你造小屋的缘故。人总会走到寂寥的角落,仿佛置身滂沱雨夜,孤独地站在墙角避雨,抬头只见无边的墨黑及被路灯幽光照亮了的雨阵,密如急箭,一片杀伐之声。没有人知道墙边站着一个脆弱且疲倦的人,此时此刻,没有人安慰得了你。


      你为自己造一间小屋,秘密往返,在散步中、劳动的空隙或晨起之时,回到小屋。瞬间即成,自在兴灭。寻常的世间屋檐下,怎可能是一群智者交汇着智慧光芒,万事万物各有其适宜的位置,无不安好。


      想象你回到小屋,卸下世间的甲胄武器,恢复轻盈之身。屋内有另一个你,年长的你,以最熟悉的温情软语与你对话;真实的心声得以吐露,原初的感受无须伪饰。

他问你:“你仍然愿意成为理想中的自己吗?人生荒漠中,一个勇士。”


      你被这个问题引到不同的高度,剎那间,看清了局面。你回答愿意,是以所有的负面情绪、草莽语句都丢入沟渠,化为烟散。你们讨论理性的重要,校正我执的刻度,确认方向,拟定对策,修补甲胄,铸造新武器。



      这半神的长者问你:“你能在暗夜行善,没有人嘉许你的善举而不觉得忿忿吗?你能埋首工作,不计算光环与名利的报酬吗?当你付出,却没有人看出你的付出,也得不到回报,你能释怀吗?你愿意练习清除残存的悲苦意识,终于获得毫无亏欠的自由之心吗?”


      你愿意。


      这长者为你重新着装,将智慧之泉灌进你的头颅,把勇气注入胸膛。你步出小屋时,滂沱夜雨已停歇,墙边躲雨的人恢复成堤岸散步的人,重返现实。微风吹来,错肩而过的路人、划过天边残霞的飞鸟,天地依旧,无人察觉你刚刚做了一趟心灵之旅。


      你畅饮生命杯中波涛汹涌的各种滋味,从甘甜到苦涩,拥有完整的体验。你终于明白,这是多么稀有的给予,一副完整的人生;握权柄的帝王与服役的小卒都是你,光明的坦途与黑暗甬道你都走过,珍爱与背叛你都经历,真诚的心与狡猾的嘴脸你都遇过,贫困与富裕的滋味你都品尝,年轻时因绝望而欲绝、为生而求生你同时拥有,生之大喜与死之长恸你也亲自体会了。


      作为一个人,驻扎世间短短数十寒暑,你获得的机运何等宝贵,一副完整而且留得住美好记忆的人生,得来不易,你焉能不感恩?


      所以,你到小屋来,只想告诉年轻的自己——那身影仍藏匿在松林间兀自低语,你喊他的名,像一个父亲或母亲的口吻;你踩断了松针,敞开衣襟收藏了风,以长者的沧桑眼眸流露温柔的目光,你只想告诉他:“出来吧,我心里没有恨了!”


      如果,年长的自己消弭了恨,那么,躲藏在内心深处年轻的自己,不必再固守怨恨岗位以为自己应该捍卫一生的尊严、声讨应得的公道;年轻的身影获得释放,恢复其原有的青春记忆,喜悦时光、靓美事物一一浮出。则是,再度降临,青春再度降临于年长的自己心中,迟来的、温馨的,感受自己的生命被慈悲的神慷慨地祝贺了。



      等不到的道歉,交给风吧!那从前是悲哀的,现在变成宁静了。


      欠着的一个吻,永远没有机会补偿了。流失的一份爱,切莫回头追讨也不必兑现,无须设问:“如果时光倒流,你会变得勇敢吗?”更不必留待来生,此生应该相忘。


      分歧的两条路,不要强求合于一道,趁土壤尚未干裂,各自种植风景吧!是鸟,放它回去空中,是鱼,任它返回大海。各看各的旭日东升,各赏各的彩霞满天。


      生命之杯满溢,你独自品尝,内心平静。


      你知道自己仍是脆弱的凡人,人世的难关尚未过完,储存的勇气总是不够,提炼的智慧常常浮现杂质,但你知道这小屋是你的归宿。你必然要时常往返,自我鞭策、鼓舞、祈求、安慰,获得宁静。


      每年,你总是跟小屋里多个年轻的自己约定:“生命告终之前,一定会回到这里,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你们要告诉我,我是否完成人生任务?是否变成你们理想中值得尊敬的人?”


      天色未暗,且欢歌畅饮吧,生命之杯已为你满溢。

编辑: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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