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希望浴火重生之后，不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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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尽可以忽视流行病，但是流行病不会忽视人类，我们欺骗自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1997 年，作家池莉将其在武钢职业卫生防预站担任流行病医生的三年累积与担忧，写成了中篇小说《霍乱之乱》，这句写于《霍乱之乱》的题头，在池莉看来，至今仍具有它的意义。
著名作家、武汉市文联主席池莉没想到的是，在2020年冬春交际的时节，她写于20多年前的一本小说，突然又多了那么多读者。1月29日，一位网友在网上发布了池莉的小说《霍乱之乱》节选版，并称之为“神预测”。
自去年12月以来，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国乃至世界，身处疫情漩涡中心武汉的池莉学过公共卫生、参加过流行病封锁隔离防治，更是尽她所能提醒大家：“传染病的流行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它不是吃素！”
近日，池莉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说：如果一定要说这次有什么印象最深，就是震惊于我们最初的反应竟然那么迟钝。瘟疫就是洪水猛兽，这个认识普通老百姓可以没有，我们专业公共卫生系统万万不可以没有。因为一旦迟钝，直接就是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
池莉说，疫情吞噬的是一个个具体的生命，我作为作家塑造书写的，也是一个个具体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一个抽象的“武汉人”。对于每一个具体的武汉人来说，我相信，经历这一场瘟疫，精神状态一定是有变化的。从文学作品来讲，以后的作品也肯定会有反映。只是文学没有那么简单直白，更不似网民在网络上传的那种脸谱化。
谈到灾难文学，池莉说，“疫情还没有结束，所有判断都为时过早。但是有一点，人类又不是第一次遭遇灾难。人类就是从灾难中走过来的。尤其是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灾难深重、多灾多难的民族。”
她说，“这个故事，是一个古老又被反复刷新的故事，我的写作，自然也会受到影响而反复刷新。我之所以不断写作其价值就在于：希望在一茬茬的生命过程中，我们能够长点记性，能够在浴火重生之后，不再重蹈覆辙。”
《五十分之一，典型的一天》
池莉
来源：新民晚报
这不是最坏的一天，在五十多天的隔离里。
五十多天往六十天奔了，哪一天解封？还是一个变数。医院还有上万确诊病例。可喜的是新增病例逐步减少。“新增”成为千百万人的置顶词，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看到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武汉？为什么是我？何止十万个为什么。传染病已经超出了我们对传染和病的理解。生活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生活经验。世界也已经超出了我们的世界观。
蜗居于四面围墙小小斗室，四肢受限，大脑活跃，一不当心就会引发追问。可是，追问有意义吗？追问无意义。追问常常四面碰壁，纷纷落地，还是囿于自家的斗室之中。如果说五十多天好难过，最难过的在心里。
正如武汉许多人都发明了自己的抗疫神器，我的神器应该是最笨拙的：类似鸵鸟政策。既然网络传播的引擎优先特性，特别容易利用人们的天性——天生喜欢注意显著的事物、强烈的情绪、夸张的词语、耸听的危言、语惊四座的轻率结论，以骗取点击与收割流量，那么，我高度节制刷屏。
既然我对漫天信息的真假不掌握，那么，我掌握自己的手指：直接删除某些，选择点击某些。先质疑，再信任，三思后行，以免自己负反馈过强，成天胆战心惊。
这不是最好的一天。也不是最坏的一天，这是最典型的一天：
早晨：噩梦醒来是早晨。要愣怔好一会。梦的残片里，往往还有新冠病毒残害人类的种种罪行。我得摆脱它，祛除它。动起我的胳膊腿，动起来! 活动起来！从涌泉到丹田，再往上到哑门到印堂，按摩穴位——我用中医护体，用西医治病。
然后：打开手机。颇有节制但肯定要看。主要是全家老少亲朋好友都在这里。直接删除了不少信息以后的信息，还是足以令脑海万马奔腾。再愣怔好一会儿。
然后：团菜。团菜与网购，忙起来！
“团”字空前火，具有多功能：名词是蔬菜团水果团排骨团。动词是开团了，团到没？生活中有各种缺乏，就有各种的团。团了这个团，再团那个团。接龙。扫码支付。发截图。核对。一遍又一遍。眼花缭乱。
感谢饥饿！假如没有吃饭的动力，漫长的居家隔离将不堪设想。
然后：前天团的蔬菜到了。一到就是一大袋，十几斤，五六种。面临巨大考验：冰箱就一只，空间就这么大，如何分层叠放，才能够全部塞进去。不同蔬菜如何不同打理与包装，才能经久耐吃？土豆有发芽迹象，不行！防微杜渐，挖掉芽芽，用火烤烤，保鲜膜单个包装，搁冰箱7度处。每一粒粮食都不可以浪费！
然后：消毒。用注射器准确配好84消毒液。室内进出口各处，室外公共楼梯间电梯间，一一喷洒消毒。重点是卫生间与马桶。据说有粪口传染，但是一直未见化粪池与管道排查，我只得排查自家，堵塞所有地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3月13日，首批20万斤活鱼运往武汉硚口区11个街道下辖社区
午后时光：报平安与问平安时刻。每天与父母电话，与亲朋好友微信，叮嘱一线医生朋友做好个人防护，请染病住院的朋友加油啊康复啊。还有远方的，国外的，平时都不大会紧密联系的，现在几乎每天问候，不见字不放心。
然后：在夜色中静坐，远望空茫，心中冉冉升起祝福的默念——我在用我今天的全部存在去感知人类善意，送给你们；我在用我这一天的全部行为作为祈求，送给你们：平安！请你们务必平安——@所有人！
夜晚：22点之前关掉手机。听听音乐看看书写写笔记。努力入睡，希望不再有噩梦。但愿一切智慧与黎明同醒。
（写于2020年3月15日）
《隔离时期的爱与情》
2020年1月22号夜，武汉三镇，这夜注定无人入睡，或者，很难入睡。
这是一个非常的夜晚，在将近23点的时候，单位突然来电话，紧急通知：从明天起，武汉市民实施隔离。也就是说，市民们都将以自己家为空间单位，隔离在此，度过隔离期14天，也就是新冠病毒的最长潜伏期，以确定自己是否染病，也可以由此暴露和甄别出其他染病者。
终于！终于！终于实施隔离了！
疫情爆发以来，我一直紧紧揪着的心，终于放松了许多。
流行病防治的基本以及根本要义，就是“四早”——曾经是流行病防治医生的我，上大学时候，就把四早背得滚瓜烂熟。其中“早隔离”，对于阻断烈性传染病，至关重要。
尽管当代科技发达，早隔离也还是迄今为止最有效的传统方式。道理很简单，也很通俗：这次爆发的新冠病毒，就是要吃人，人就得躲起来，不给它吃！它利用人传人，人们就单独隔离，不让它利用！唯有最大可能地进行严格阻断，病毒才有可能失去传播链条，直至失活。
封城开始了并且过去了一天三天六天十一天，随着隔离时间的推移，我的心再一次揪紧。或许是我的专业帮助了我，让我能够很快理解什么叫做隔离，并且严格做好自己的隔离，立即将家中食品蔬菜分为十四天的等分，每天少吃一点，吃得尽量简单一点，争取不要因为买菜而必须外出。
道理也很简单和通俗，如果一个人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偶然出去一趟，买个菜总没有关系；那么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这个巨大的城市，巨大的人群，在隔离期间，都偶然出去买菜，那么更加广泛再次传播，又可能开始，封城将会前功尽弃。
更可怕的是，人们一边自我破坏着隔离，还一边还以爱的名义、情的借口，大肆地泛滥爱与情。一时间，无数人，通过微信、抖音、微博，发表无数条煽情文字：超市还在卖菜，是大爱无疆；小贩出摊卖菜，也是生活情义；为了全家自己外出买菜，正是无畏无私的大爱。
更多无知无畏的糊涂勇者，除了跟帖，还出去买菜。
有的人，正是出去买了一次菜，受到了感染，一个人又传染好多人。
今天的数据明摆着，已经封城十一天了，疫情还在攀升！目睹这样许多向大众示爱的表情与表现，自以为聪明到连隔离都没搞懂的人在网络上舞文弄墨煽情，我只有满目凄凉哭无泪，月光如水照缁衣。
爱与情，都是好东西，然而绝对不可以滥用，尤其此时此刻。
人啊人，醒醒吧！为了你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也是为了我们整个族群的生存安全，能够不能够闭上嘴管住腿呢？能不能多做一点有利防疫的具体事情呢？
比如联系接社区街道和物业公司，集体购买蔬菜，消毒车人直接送货到小区，等人车撤离过后，再各家轮流单独去取，扫码支付就成。严密消毒防护、人不见人的购买食品蔬菜，只要大家努力配合，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隔离就是战争！战争必须让愚蠢无知廉价的爱与情走开！唯有将严格隔离坚持到底，人类才有可能赢得胜利！
（写于2020年2月2日）
《对不起，添麻烦了！》
第一个隔离期14天到了，武汉疫情依然严峻。看来不要再存一丝一毫幻想了，必须继续隔离！铁的隔离！人与人绝对无接触的隔离，应该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了。然而，吃食没有了。
人要吃饭，这也是一个硬道理。必须去超市了，可是，必须不去超市！如果每户人家每三天出去一个人超市买菜，那么这个人口数以千万计的大城市，又该有多少人聚集超市？简直不敢想象超市人群冒出哪怕一个无症状病毒传播者！
身在重疫区，真正揪心的，就是这一点。连日来，我已经呼吁到声嘶力竭，食品蔬菜的套餐式配给制的无接触配送，还是难以实现。从一个又一个视频里看见超市人头涌涌摩肩接踵，我唯有仰天长叹。
我家一样，14天份额的蔬菜已经吃完。但是无论如何，我必须做好自己！我家坚决不去超市！不过说实话，如果家里彻底弹尽粮绝，我也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坚守自我隔离。
我的勇气与底气，并不是自己有多么坚强，而是来自亲朋好友无私的帮助、整个人类社会无私的支持。当我家食品蔬菜即将告罄，国内外亲朋好友在第一时间，没日没夜，不休不眠，广泛搜罗，不断发来各种食品蔬菜的网购资讯信息。
还有平时只见虚构微名、互相之间并不认识的小区业主群，也纷纷发出各种各样的购买网址。更有素无往来的邻居，主动发来拼单二维码，以便采购足量，获得商家的尽快配送。
邻居中有积极赞同我的严格隔离观点的，立刻付诸实际行动，动用个人资源，到处联络蔬菜公司，替我们配好蔬菜套餐，做到了无接触采购。
当我们领取了蔬菜套餐，我们大家的微信笑了，随之我们互相鼓励和打气：再坚持个14天没问题！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就是那些枯燥的网址APP，在这个非常时刻，竟然闪闪发光，温暖感人，让我瞬间泪目。
更有多年无音讯的新老朋友，都来了。有人紧急快递口罩药品，有人每个白天都问安，每个夜晚都送平安灯，有人时不时发来音乐和笑话，生怕我们宅家太闷。
我当然知道，其实大家所在城市，也都面临疫病威胁，每一个人自身，也都有一定危险，但大家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陪伴和帮助我们；什么叫做相呴相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
更有国内出版社，紧急约稿紧急开工，第一时间出版我的《霍乱之乱》；喜马拉雅在第一时间制作有声书。国外以及港台出版界，那些老外翻译家们，以前除了出版翻译业务，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现在也都来了，电邮不断，几天就要问个安好送个祝福；什么叫做袍泽之谊？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
更有全国各省市医疗队与部队医疗队，一拨又一拨驰援武汉，说他们在湖北在武汉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累，一点都不为过。
昨夜有视频，有些医疗队抵达机场后，甚至对接迟迟不到位……这个时刻，不仅仅是我，感到万分抱歉和羞惭，就连我们近两百人的业主群，大家也都纷纷道歉，连连自责，为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城市深感内疚，恨自己骂自己没能接待好这些最了不起的人。
现在，我要和我陌生的业主群一起说：对不起，添麻烦了——这是我们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我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配送公司和快递小哥以及坚守职守的物业人员，麻烦你们了！
于是我应该有的最基本的感恩，就是坚守在家，坚守隔离。
（写于2020年2月11日）
《第28天隔离了，这个时刻！》
这个时刻，天正暗下来，黄昏将近，我站在窗前，朝侧面的楼栋微笑。我之所以持续保持微笑，是怕出事。
侧面楼栋一户人家的窗前，一位老人，打开玻璃窗，对着户外颤抖哀号：“某时候才是个头哇——某时候才是个头哇——”
我听见了。我立刻冲到窗前，打开我家窗户，寻求老人目光，向他摆手摇手，“喂——爹爹”我使出最温和安详的嗓音，与他打招呼。
由于角度关系，我无法判断他是否看见了我。我就努力持续着，持续着，直至他终于朝我这边转过脸。然后老人停止了，关上窗户进屋了。
可我还是不放心，赶紧给物业打了紧急求助电话，请他们务必上楼敲门，去查看一下，看看是否孤寡老人？问问是否发生了困难？如果老人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家有。
物业也非常尽职，答应马上就去。这一阵忙乎，夜色已黑。这个时刻，是隔离的第28天了。焦虑和急躁开始在人们心里蔓延，我们需要对付更多敌人包括在自己心里逐渐扩大的阴影。
这个时刻，新冠病毒还在肆虐，而武汉，也已经出台了疫情爆发以来最为严格的隔离严控措施，所有干部职工下沉社区，收治病床在每天扩大，医疗一线医务人员们正在冒死救治病人。
人与病毒的搏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吞噬与反吞噬，进入胶着化状态，这个时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劲。
然而，人们在家隔离已经第28天了，有人坐不住了，有人千方百计偷跑出去，有人吃不惯配送的简单蔬菜，想吃鲜鱼鲜肉和热腾腾的热干面了，还有人带着孩子出来遛弯，还说“怕么事唦，注意点就行了，关家里人都关苕了”。
此情此景，说真的，太急人也太恨人了！
事实非常清楚，如果不彻底阻断人传人，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接受采访，与我熟悉的记者朋友开玩笑说：这个时刻，对于这样一些还不知死活的人，如果是我，我的办法就是直接一拳打晕他，拖他回家，再丢一周吃食，封死大门——这是玩笑。
可这也不是玩笑——这个时刻，如果还有人不珍惜生命同时还危害他人生命，就只能强制他珍惜自己。说是这么说，我当然没有打晕任何人，而是恰恰相反，我在对一位陌生老人微笑，朝他摇手，希望能够安慰到他。
这个时刻，日常生活不再是常言所谓的日常生活了，直接就是保卫生命。
这个时刻，当我们看见小女孩子的母亲被病毒夺去了生命，小女孩子追在后面哭嚎，这也不再是世间一般的生离死别，而是需要我们第一时间冲上去，搂过小孩子，为她戴上口罩，尽快哄住她的嚎啕大哭，以免病毒趁机潜入她敞开的咽喉与肺脏；这个时刻，我们就是小女孩的母亲，而不仅仅只是拍视频的看客。
这个时刻，唯有保卫生命是最高准则。因此我们能做一件事情，就做一件事；能帮一个人，就帮一个人；底线是我们首先做好自己。
这个时刻，真正到了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时刻，我们得靠每个人点点滴滴的力量汇聚成人类的强大意志，把我们生命夺回来！把人类荣耀夺回来！我们死去的生命不可以白死！
这个时刻，心神稳定是我们的拯救，理性冷静是我们的力量，勇敢顽强是我们的必须，咬牙挺住是我们的本分。
又一个黎明来临，拉开窗帘，东方既白，太阳照常升起，这个时刻，我们必须忍住悲伤，克服畏惧，去希望窗外的希望。
（写于2020年2月19日）
池莉手记转载自新民晚报夜光杯（ID：yeguangbeifukan）。更多写作指导、热门时文、写作素材、读书方法、学生佳作……尽在《新读写》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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