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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十月,最后死守上海的“八佰”壮士

王树增 新读写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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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的一番话我始终记得:“你父亲虽然牺牲了,但全国人民都纪念他;而许多人牺牲了,不仅默默无闻,甚至尸骨无存,比我们惨多了。苦就苦了这些孤军士兵啊,他们在战场上卖命,在租界被囚,在日军战俘营做苦力,九死一生地盼到战争结束,却连生活都无着落!我作为团长夫人,一定要尽我所能帮助他们,否则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谢继民(谢晋元团长的儿子)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场失守,上海战局急转直下。


      由于侧背受到严重威胁,为防止中国军队被日军围歼,第三战区决定放弃现有阵地全面向苏州河南岸转移。


      大场失守的那天,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给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打电话,命令他率第八十八师留下来死守上海市区,当即遭到孙师长的拒绝:


      十月二十六日早晨,上海战区国军最高指挥官顾祝同先生打电话给我:“委员长想要第八十八师留在闸北,死守上海。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略加思索,答:“我不同意。为什么呢?如果我们死一人,敌人也死一人,甚至我们死十人,敌人死一人,我就愿意留在闸北,死守上海。现在最可虑的是,我们孤立在这里,于激战之后,干部伤亡了,联络隔绝了,在部队解体、粮弹不继,混乱而无指挥的状态下,被敌军任意屠杀,那才不值,更不光荣啊!第八十八师的士气固然很高,并且表现了坚守闸北两个多月的战绩,但我们也经过五次的补充啊!新兵虽然一样忠勇爱国,但训练时间短,缺乏各自为战的技能——这是实际情形,所以我不同意。”


      后来,这一部署改成留下一个团,孙元良师长还是不同意,最后勉强留下了一个营,指挥官是五二四团团附谢晋元和该团一营营长杨瑞符。


      史称“八百壮士”,实则四百五十二人。——从军事角度上看,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日军攻占的地域里留下少量部队。可能的解释只能出于政治意义:蒋介石仍没有放弃国际上对中国抗战的同情和支援,在国际联盟即将开会之际,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军队仍在坚守上海市区,哪怕只有几百名中国官兵。



      苏州河,一条横穿上海市区的小河,尽管河面只有百余尺宽,浑浊的河水很浅,枯水时几近露出泥浆河道,但在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它却成为中国军队固守上海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


      留下的壮士们坚守的阵地,是一栋六层楼房,由于是大陆、金城、盐业和中南四家银行联营的仓库,因此上海人把这栋楼叫作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孤零零地立在已被日军占领的苏州河北岸,大楼里事先储存了足够的饮水、粮食和弹药,四百五十二名中国官兵就在这栋被日军围困的大楼里坚守不退。


弹痕累累的四行仓库


      二十七日天亮后,日军发现中国守军已全部退至苏州河南岸,唯独河边这栋楼里的中国守军不但没撤,而且所有的窗口都布置了持枪士兵,这令日军整整一上午都处在困惑之中没能有任何动作。


      下午,日军试探性地向这座孤楼发动了攻势,当中国守军的步枪子弹出膛后,日军的试探转瞬间变成了猛烈进攻。


      在机枪的掩护下,日军一波接一波地冲锋,都被中国守军打了下去。——四行仓库三面被日军包围,但南面却是公共租界,日军攻击时既不敢出动飞机轰炸,也不敢动用火炮支援步兵,更无法通过租界地区实施进攻,中国守军背后是安全的,这令日军感到十分棘手。


      四行仓库的作战,引起了上海市民的关注——原以为苏州河北岸的中国军队全都退到了南岸,现在竟然还有一支部队在与日军死拼。上海市民奔走相告。从二十七日下午开始,四行仓库这边枪声一响,隔着狭窄的苏州河,上海市民“观者如堵,靡不赞叹”。



      在观战的市民中,有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看见苏州河对面围绕四行仓库的四个方向上,三个方向飘着日本太阳旗,一个方向飘着租界里的英国米字旗,决心一定要让一面中国国旗在四行仓库的楼顶上升起来。


      上海市商会和抗日救亡团体筹集了一批物资,准备秘密地通过租界送进四行仓库,女孩儿搭乘着送物资的卡车潜入了公共租界,然后开始了她的惊人之举:


      到了晚上,我脱下童子军制服,将一面大国旗紧紧地缠在身上,我再罩上制服。


      夜是黝黑的,有英国兵走动的影子。马路对面的四行仓库像一个巨人,俯视着我。我观察了一下地形,若是溜过马路,势必要被左右的英国警戒兵发现,把我当作枪靶子。过了马路,四行仓库有重重铁丝网围着,只有沿着铁丝网工事爬到缺口处,再从窗子爬进去。


      终归是要冒险的,我卧倒在地上,爬过马路。我急跳的心刚稳定下来,突然枪炮声大作。我以为我被敌人或是英国警戒兵发现了,忙伏在路旁的工事里不敢动。


      红绿的火舌在我头上飞舞。原来是敌人又向四行仓库进攻哩。不过敌人似乎不敢过分乱放枪炮,因为隔着苏州河对岸英租界里立着一排大汽油坦克,一颗子弹飞错方向,全上海市民连日本人也不例外,都要遭受祸殃!


      不久,枪炮声沉寂下去,我又开始慢慢爬,终于到了东侧的楼下。谢晋元团长、杨瑞符营长早有消息,知道我要来献旗,他们都在等候我。我脱下外衣,将浸透了汗水的国旗呈献给他们,在朦胧的灯光下,这一群捍卫祖国的英雄都激动得流下泪来了!


      谢团长说:“勇敢的同志,你给我们送来的岂仅仅是一面崇高的国旗,而是我们中华民族誓死不屈的坚毅精神!”


      他立刻吩咐准备升旗。因为屋顶没有旗杆,临时用两根竹竿连接扎成旗杆。


      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曙色微茫中,平台上站了一二十个人,都庄重地举手向国旗敬礼。没有音乐,没有排场,只有一两声冷枪声,但那神圣而肃穆的气氛,单纯而悲壮的场面,却是感人至深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团长带我参观各处,窗口和各种工事都就地利用仓库积存的整袋黄豆或麦子堆成,十分坚固。负伤的弟兄们躺在地上,有的在呻吟。我的热泪长流,我坚决要留下来替他们服务。但是谢团长硬是把我送出门口,将我推出去。他喊:“冲过马路,跳下河!”


      我猛冲过去,跃下苏州河,头上枪声大作,我知道是敌军发现了我。这时已是白天了。我平日练就的游泳技术救了我,我深潜入水中,游至对河公共租界登岸。抬头一看,苏州河畔站满了人,纷纷向四行仓库屋顶迎着朝阳招展的美丽国旗招手欢呼! 


      这位勇敢的中国小女孩儿,名叫杨慧敏。


      四行仓库楼顶的中国国旗升起来后,团附谢晋元给师长孙元良写了一封信:晋元“誓不轻易撤退,亦绝不做片刻偷生之计。在晋元未死前,全营官兵必向寇取偿相当代价”。“决不负师座,不负国家”。


谢晋元


      中国军队第八十八师第二六二旅五二四团一营,坚守四行仓库四个昼夜,击毁日军两辆坦克,让日军横尸二百余具,守军仅伤亡三十七人,一营营长杨瑞符弹穿左胸身负重伤。


      十一月一日,一营奉命“退去戎服”,退入公共租界。


      为什么突然放弃坚守而退入租界,原因众说纷纭:有认为是各国使节向中国政府提出照会,要求中国政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将置于日军虎口下的孤军撤离;也有认为是四行仓库距离租界太近,战事已直接威胁到租界安全,各国不希望战火烧到自己的身边。——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外国人对苏州河北岸租界区存在一支中国军队向国民政府提出了异议。


      撤退的前一天晚上,蒋介石下达了嘉奖令:


      第八十八师留守闸北之五二四团团附谢晋元以下各官兵:


      服从命令,达成目的,殊堪嘉慰,该团各官兵准各升一级;并呈准政府各给予荣誉勋章。至其死亡人员,自该团长韩宪元以下各官兵,待查明下落与其生死后,准予另案呈报,特别抚恤,以奖有功,而志荣哀。


      谢晋元部退入公共租界时,租界里的英军指挥官马勒提少将站在机枪阵地前,护送着中国守军通过了日军的封锁线。


      只是,自那以后,谁也没想到,谢晋元和他的官兵竟然在租界里驻扎了整整四年。他们的处境很尴尬:日军虽不能进入租界,但在租界的严密看管下,谢晋元的官兵们也不能出去。


      他们不能称为作战部队,也不能归类于难民,更不是战俘,而因为不是战俘,租界当局不肯按照国际公约供应伙食。


      幸好公共租界上海的市民可以出入,于是官兵们全靠上海市民接济。谢晋元的孤军在租界里照常出操和训练,往租界里运送生活物资的学生、工人和市民每天络绎不绝,见到五二四团一营的官兵神情犹如朝拜。



      一营退入租界一年后,为纪念自己的部队第八十八师出征抗日一周年,官兵举行了升旗仪式。仪式先是受到租界当局的阻挠,被迫把旗杆截短以免让日军看见;仪式进行中,数百英、意和白俄军人突然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开枪射击,四名中国士兵当场死于国旗下,十一人负伤,此事件引发了谢晋元官兵的绝食抗议。


      又过了一年,前途未卜的谢晋元给双亲写下遗书,因为预感到不测之日早晚会来,他恳求年迈的双亲在他牺牲后把他葬在抗日将士公墓里。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一营照例出操时,谢晋元受到叛徒的袭击,中弹身亡,时年三十六岁。这位誓言至死“不负国家”的中国军人,再也没能见到他的父母双亲,他远在广东老家的妻子,还有四个年幼的儿女。


      谢晋元遗书:


      双亲大人尊鉴:


      上海情势日益险恶,租界地位能否保持长久,现成疑问。敌人劫夺男之企图,据最近消息,势在必得。敌曾向租界当局要求引渡未果,但野心仍未死,且有“不惜任何代价,必将谢团长劫到虹口(敌军根据地),只要谢团长答应合作,任何位置均可给予”云云。似此劫夺,为欲迫男屈节,视此为敌作牛马耳。


      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对死生之义,求仁得仁,泰山鸿毛之旨熟虑之矣。今日纵死,而男之英灵必流芳千古。故此日险恶之环境,男从未顾及。如敌劫持之日,即男成仁之时。


      人生必有一死,此时此境而死,实人生之快事也。唯今日对家庭不能无一言,万一不讳,大人切勿悲伤,且应闻此讯以自慰。大人年高,家庭原非富有,可将产业变卖,以养余年。男之子女渐长,必使其入学,平时应严格教养,使成良好习惯。幼民姊弟均富天资,除教育费得请政府补助外,大人以下应宜刻苦自励,不轻受人分毫。男尸如觅获,应归葬抗战阵亡将士公墓。


      此函俟男殉国后,即可发表。亦即男预立之遗嘱也。


男晋元谨上

二十八年九一八于上海孤军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因与英美全面开战,日军突入租界将中国孤军全部拘禁,然后将其分遣押解至各地做苦工。


      其中,被日军押往遥远的新几内亚做苦工的中国军官和士兵的名字是:


      唐棪、陈日升、冷光前、王长林、吴萃其、童字标、邹莫、汤聘莘、刘一陵、严占标、陶杏春、伍杰、杨德余、刘辉坤、许贵卿、赵庆全、李自飞、赵春山、傅梅山、傅冠芷、石洪华、谢学梅、徐毓芳、周正明、邹斌、陈翰钦、杨柏章、赵显良、张永善、徐玉开、魏成、何英书、杨振兴、任全福、雷鑫海、钱水生。


      中国人将永远铭记这些不屈的名字。


      中国人也须记住,在日军入侵上海的作战序列中,有两支由中国人组成的伪军部队,其首领名叫李寿山和于芷山。


      上海是中国最著名的商业城市。


      然而当战争来临时,上海表现出了令举世瞩目的不屈。


      不屈服的上海人意识到战争将是长期的,于是力图将支撑国家长期抗战的能力保存下来。就在中国军队用血肉之躯换来的有限时间内,一场向内地搬迁工厂企业的行动大规模地展开了。


      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举国大搬迁。无数的中国人——企业家、资本家、政府官员、技术人员、工人、苦力、船工以及无以计数的各界志愿者,在炮弹和子弹的弹雨下,把每台机器、每个螺丝钉都拆卸下来,装在木箱子里,然后喊着号子搬出厂房。


      在通往中国内地的大江小河上,马达轰鸣的货轮和无数条摇橹的木船拥挤在一起,承载着这个国家最后的精血,缓慢但却是异常顽强地向着中国的腹地而去——中国人的这一壮举,令整个世界为之震惊。


      不要说正在前线拼死冲杀的中国官兵,仅凭这蚂蚁负重一般依旧坚持前行的中国人,这个民族的生存韧力、忍辱负重和绝不屈服,在抗战的初期就宣示出这样一种前景:


      无论战争还要打多久,无论这片土地被战争蹂躏到什么程度,只要整个民族的意志坚强不屈,他们的敌人企图使这个民族屈服的可能性即为零。


本文节选自王树增《抗日战争》(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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