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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躺在床上,也有奔波之苦:无法言喻的生活之痛,全在他的诗里了

新读写 20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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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个人躺在床上

蒙着脸,也有奔波之苦


——张二棍《我已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生命无法与诗歌分离,写诗让人绝望,也让人更热爱生命。”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 年生于山西,从十八岁始工作于某地质队。曾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李杜青年诗人奖。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等。


      读到张二棍的诗,便深深地被击中了——他的诗歌里,“有真实、强大而锐利的痛苦,是那种活生生的底层生存之痛”,有人这样评价:他的诗应该是苦得不能再苦了。写满了痛,却不见一个痛字,只有喑哑的生命力。最难得是虽然绝望 ,依然悲悯。


      张二棍曾经这样介绍自己:


      “我和大家一样,是读着唐诗宋词长大的孩子。我们出生,就带着新鲜的哭声,却注定接受陈旧的教育。我们活着,就是自我的不断瓦解,不断流失。从一个天然的诗人,一天天和自己挥手告别。


      我总是无知的认为,每天老去一点点,和每天在诗歌中老去一点点,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涉及到哲学。


      在我这里,诗歌是个自证的过程。一路写下来,我明白了一点,世间有多少不可言说的妙,我就有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愚钝。这个我,包括语言的我,认知的我,乃至不可言说的我。


      在一首好的诗歌里,我得到的远胜过一本小说。


      在生活中褪色的,必将在诗歌中,一次次重新涂抹上铿锵而迷人的油彩。诗歌为诗人提供了一个搏杀的现场,一场战争。诗歌为你我,制造了古往今来。生活的矛头指向我的时候,是诗歌给了我一面盾。


      不要为诗歌惋惜。是诗人把诗歌推向诗歌的负面。是大部分诗人用轻狂,扼杀了诗歌。但我们欣慰的是,每个时代总有一少部分人,在坚守。我想靠近那少部分,我在努力。


      我想重申,诗歌可以完全可以颠覆一个国家,也完全可以再造一个国度。它的国王可能是一只蟋蟀,一只杯子。


      写一首诗歌,清热解毒其实是次要的,具有毒副作用才是最后的追求。”



让我们来读他的诗——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束手无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
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
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你也不会理解他
茫然,无助的样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
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

是的,没有办法
女儿逃学,练习抽烟
他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卖水果,刚收了假钱,
又得交罚款
他只有呆呆地,蹲在那里
没有一点办法

他攥着那张钞票,揉着,撕着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一点点办法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黄石匠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

大风吹

须是北风,才配得
一个大字。也须是在北方
万物沉寂的荒原上
你才能体味,吹的含义
这容不得矫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但你不必心生悲悯。那些
单薄的草,瘦削的树
它们选择站在一场大风中
必有深深的用意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地命名
——咦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
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一个人太少了
 
我不能给所有的药,提供一场大病
我不能给所有的牢笼,指认自己的罪名
世界伤口无数,我只能选择一个,去溃烂
撒盐的时候到了,我孤零零的伤口
绝不够堆放。一个人太少了
我只能是桑,是槐
被别人指着,骂着的时候
我不能+1,不能点赞
不能既指向自己,又骂向自己

 
无题

秋风吹得人间,像个刑场
秋蛉依然没心没肺地唱着
它们为自己的将死,摇旗呐喊
路过一个村庄,看见慢腾腾的人群
围着简陋的土地庙
转来转去。这秋收后的仪式呀古朴
原始。余晖的锈色
涂抹着着他们的脸庞
使穷人们,看上去
又穷了一点

咬牙

他们说,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这一生,为了挺过去,我们
咬着牙排队,咬着牙摁手印
咬着牙上访,下跪
在异乡的街头,咬着牙磕开一瓶白酒

为了供学,一条腿的建国咬着牙,卖完牛
卖血。为了踩藕,佝偻的老四在水下
咬着牙,练习芭蕾。一百个
脱光的小丽,她们在天南海北的床上
咬着牙,叫床

为了挺过去,这些人们,一次次
把牙咬碎,咽下去又吐出来
他们咬完真牙,咬假牙
无牙可咬的人,就咬床单,咬舌头

这次,挺不过去的人,是得了胃癌的
栓寿叔。他躺在土炕上,打滚
把嘴唇都咬破了
死了,总算不咬了。嘴张的老大
连一枚薄薄的口含钱,都咬不住

栓寿婶一边往里塞,一边咬着牙骂
这个死鬼呀,把后年的收成都造光了
你还心疼这个钢嘣儿,干啥

原谅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地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恩光

光,像年轻的母亲一样
曾长久抚养过我们
等我们长大了
光,又替我们,安抚着母亲
光,细细数过
她的每一尾皱纹,每一根白发
这些年,我们漂泊在外
白日里,与人勾心斗角
到夜晚,独自醉生梦死
当我们还不知道,母亲病了的时候
光,已经早早趴在
低矮的窗台上
替我们看护她,照顾她
光,也曾是母亲的母亲啊
现在变成了,比我们孝顺的孩子 

一个人
 
一个人没有首都,也没有陪都。他全身
都是边疆。他的每一寸肌肤
都是兵戎相见的战场
他一出生,就放弃了和平的想法
他在内忧外患中,长大成人
他的眼神里,站满了戍边的人
他每说一句话,都是厮杀
他死掉了,不会有人用计
救活他。在奈何桥的两边
所有的,都平息了
也有人,围着他哭
但不会是,围魏救赵
也有人用火,烧他
但绝不会,有釜底抽薪
 
寂 静 帖
 
在枝头,秘密生长的果实,是静
小径上,暗自腐烂的叶子,是寂
你刻下的字,已经比我们更高了
哥哥,你刻下的字
已经包裹在树皮深深的皱纹里
它那么静,又那么寂
那把随手丢掉的,不锈钢的小刀呢?
它是静的,还是寂的?
一件不懂得腐烂的小东西啊
多像,你不懂得长大的弟弟啊
他现在是静的,也是寂的
连想起你,都如此冰凉,尖锐
 
一个矿工的葬礼
 
早就该死了
可是撑到现在,才死
腿早就被砸断了
可轮椅又让他,在尘世上
奔波了无数寒暑
老婆早嫁了,孩子在远方
已长成监狱里的愣头青
只有老母亲,一直在
仿佛上帝派来的天使
她越活,越年轻
在他三十岁时,洗衣服
在他四十岁时,给他喂饭
去年,还抱着哭泣的他
轻声安慰。赔偿款早就花完了
可他新添的肺病,眼疾
还得治一下
于是,她又把他
重新抚养了一遍
现在,他死了
在葬礼上
她孤独地哭着
像极了一个嗷嗷的女儿

 
一生中的一个夜晚
 
那夜,我执一支
墨水殆尽的钢笔,反复摩擦着
一张白纸。我至今记得
那沙沙的,沙沙的声音
那笔尖,旁若无人的狂欢
那谢绝了任何语言同行的盛大旅行
那再也无法抵达的邈远,与骄傲
那沙沙的声音,在夜空中,回旋着
直到窗外,曙光涌来,鸟鸣如笛
我猜,是一只知更
它肯定不知道,我已经
度过了自己所有的夜晚
谁也不可能知道,在一夜的
沙沙声中,我已经败光了
他们的一生
 
理想
 
当年诚实的回答
现在,大多已化作谎言
如果谁再给我一间
破败的教室
我一定呆呆地站着
比站在教堂里
更无地自容
 
守字如玉
 
我就是那个寄居在汉字里的蠹鱼
我的窗外,时而朔风低沉,号角高鸣
时而有出塞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裙踞
我的窗外,时而有人摔杯,有人饮鸩
有人向另一个人,献宝,割地。另一个人
不领情,却还在伸手。我躲在每一个
汉字的裂缝里,听着,看着,咀嚼着
我吃完宋,吃唐,吃完汉,吃秦
我吃下的字,一些是石头,一些是血
我吃过“火药”,就炸毁了“宫殿”
我咽下“祸水”,就嚼碎了“红颜”
我成了一只悲哀的蠹鱼,为了活着
我吃来吃去。有一些字,比如“仁义”
比如“道德”,我一直都在忍着,不吃
这些汉字过于美好,我怕,我满嘴
都是它们的时候,却咀嚼出
另一种酸馊的
味道
 
与己书
 
许多事情不会有结局了。坏人们
依然对钟声过敏,更坏的人
充耳不闻。我也怀着莫须有的罪
我要照顾好自己,用漫长的时光
抵消那一次,母亲的阵痛。你看
树叶在风中,而风
吹着吹着,就放弃了
我会对自己说
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是的,这世间有我
已经不能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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