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焦虑啊!那样稠厚,姜黄,看起来无比丰饶的光线,从面前的墙上,过去,过去。你来不及想要去做什么,才可不辜负它,它已经过去了。
上海地处长江以南,春天多半到得早,其实农历年之前,已有春意。最常见的是狭弄里,篱下一小片土上,那一株迎春,疏阔的枝条上,爆出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就是了。因是城里,混凝土的世界,季候并不那么显,但是有光啊!光还是有变化,变得有些黄,偏橘色的黄。而且,略微稠厚,于是,略微不够均匀。有些地方厚一些,有些地方薄一些,于是,就有一点影似地,花憧憧的。那些拉毛的,或者抹平的混凝土墙,砖、瓦,还有马路,柏油的或者方砖的,甚而或之卵石的路面,本来是没有鲜明的颜色,此时,却也有了一种明丽的影调。到了农历年,又过了农历年,序曲陡地煞尾,春天赫然登场。
愈是这样封得密实的人工的地方,就愈是要从缝里、破绽里,贴着、挣着、挤着去抓挠一下,季候的意思。人的感官因为受阻隔,便转移了原初的形态,如同所有进化中的抑制与发扬,一些功能被另一些功能替代。直接的触碰变成间接的,间接到,看起来毫不相关,联系不上。可谁知道呢?底下就是息息相通。
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句里巷俗语,用来解释嘲讽人的疯劲,说可不是吗?油菜花开了!油菜花开,是在盛春之季,这城里是看不见一丁点的,可是出了城,到郊外,便是东一片,西一片,黄亮亮的,眩目得很。这城市便被黄亮亮的油菜花包拢着。它们的花粉里,抑或不是花粉,而是季候本身,就饱含着令人兴奋到极度的成因。要是拉远些距离来看,这城市就有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不安,骚动,随时可酿成什么事故,而身居其中的人浑然不觉。这是离这城市最近处的季候之征了,像爬墙虎样,在它的铜墙铁壁上蔓生,将自然变化的消息一点一点渗进去,渗进去,渐渐地,漾满了空间。只不过,进化还是依着它的步子在走,完成着生存的适应转变。
春天的午后,于我终是惆怅的。春光愈是明媚,惆怅的情绪愈是强烈,以至转变成忧伤。并不是那种思春的意思,其实要简单明了,似乎,仅只是一个想法:这样好的天,如何度过呢?而我大多数的日子,是坐在户内,看着如此活跃美丽的天,无可挽留地一寸一寸过去,渐渐褪了颜色,沉入暮色。真是焦虑啊!那样稠厚,姜黄,看起来无比丰饶的光线,从面前的墙上,过去,过去。你来不及想要去做什么,才可不辜负它,它已经过去了。在雨天,这样的焦虑会好些呢!因不是那么可贵的天气,时间也变得舒缓,不压迫。而在那好天气里,我便是愁!与这紧迫感相对地,从午后十二点开始,时间就变得无比漫长,长得有些熬。而它的漫长一点没有使事情变得从容,反而,将焦虑放大,延长,加剧,更加急不可待,每一分秒钟都没有放松它的折磨的拷问:做什么才有价值?答案是,什么都没有价值。心绪不宁。由于温度升高,空气变得干燥,是明澈的,空间忽地拓出许多,于是,虚空感便升起了。那是无边无际,什么也抓挠不着的虚空。人体的内分泌在肉眼看不见的气流变幻中,重新进行着排列组合,这两者不知道有着什么关系,那样形神相隔的,却真的,真的被作用着,否则,便无法解释,在如此明艳的光与色中,为什么会深感抑郁。城外的油菜花上飞着粉蝶,勤快地授着花粉,也传播着忧郁。只有等到犹豫成为生理的病症,才会正视春天的感伤。那是一种深刻的对时间的理解和惧怕。时间从灰暗的冬眠甦醒,凸现在朦胧的注意力里,那样晶亮、鲜艳地蜿蜒过来。这种在灿烂光线里的忧郁,简直没救了。你指望从午睡里捱过去一两个时辰,可是不成,阖目中,时间走得更慢。眼皮上有光线的压力,透进眼睑里的黑暗。有一种奇怪的活跃,与身心内部的节奏不合拍,错乱着。时间几乎不动弹,于是,你得细细地看它的好,内疚自己对不住它,浪费了它。令人痛苦的是,外部的明亮轻快与内里的灰暗滞重,共存着。你分明看着它,感受到它的热烈,可是你走不进去,或者说,走不出来。两者咫尺天涯。好时光这样刺痛着心,感情受了重创。
好容易熬到了三时许,是午后的深处,就像谷底。户外的阳光最是蓬勃,内心却是最煎熬。即便在这干涸的水泥林子里,此时也会有鸟叫的。可是,就算它就在你的窗下叫,听起来亦是旷远,就像在另一个空间,一个莫名的空间。这时节,底下的黄开始泛上来,泛上来。有那么几分钟,真的是金子一样的黄和亮,所有的物件都在发光,同时在反光,于是,五光十色。可是,外面有多么辉煌,内部就有多么沉暗。内外较着劲,努力在达到协调平衡,这却是一个最为冲突的阶段,看不到一点和解的希望。在这金色光芒的沐浴底下,你只有用哀哭来回应它。你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哀哀地,难过。你承不住它的好,只能辜负它。而且,你心里最明白,它一过去,再也回不来了,你却无所作为。再也挽不回来了,这种儿时就有的伤逝的心情,在春光乍泄的时日里,上演得甚剧。非要究其里,那么就是为这哭泣。再往下捱一捱,就临近尘埃落定了,空气中的光粒子渐渐瘪了。内外的对比不再那么尖锐,彼此都软弱下来,开始松弛。可光色还在流连,所以,骚动并未停息。但激烈的痛苦温和了,变成绵缠的沮丧。还是不耐烦,可到底是看见曙光了。活泼泼的日头向西舞去,它的旅行可真够长的,几乎比冬季长一倍,冬季里的日头终究是疲软一些。还有一个冗长的黄昏,它的明亮度并不逊于白昼,只是锐度和厚度不同,此时它铺薄了。依然是惆怅,哀哭已经停止,余下一些抽噎。这一天的折磨到了尾声。总归,到底,夜晚在招手了。到了夜晚,一切便安宁下来,告一段落。所以,春天,总是嫌夜短。一整个午后,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枯坐着,看着时间的光焰,燃烧。心都灼焦了,又结了痂。不知道应当往这时间里盛什么,才可消除它的虚无感,空寂感。时间裸着地在了眼前,然后流逝,一去不返。在那些患了病症的日子里,这情形就格外的尖锐,无可调和。后来,病症得到缓和,或者只是一个漫长的周期里,最突出的阶段过去,进行到一个较为容易的阶段。午后的时间好捱了些,亦缩短了些。其实,油菜花依然在城市周围盛开。
渐渐地,午后那光焰四射的时间减缓了压迫。你觉着它好是好,可已不再是那样的不可接近,事情的转机,说不清是怎样开始的,有没有契机。好像就是熬着,熬着,好熬些了,于是,可以分出点心,转过脸,安顿一下自己。此时,略微地掌握了些主动,能够自觉地分割午后的漫长时间。这一个时期里,我一到中午,便挟了些报刊,去找一家咖啡餐馆。如何度过午后,是从午前便开始着手准备的。要一份套餐,虽然又贵又不好吃,可是为了对付午后的时间,也顾不上了。
我时常去的这家咖啡馆名叫「四季庭院」,中午几乎无人。估猜老板曾经在国外居住过,这咖啡馆有些欧洲的风味。酒柜上摆了家常的小物件:打筋斗的小人儿、木头的小桌椅、小陶土罐,门口报夹里插了时尚杂志。我一边吃饭,一边看书看报,看窗外的行人。偶尔进来一对情侣,或者两个生意人。窗外,马路对面是太阳地,这一面在阴地里。这一画分,使得空间狭小了些。街面的橱窗,车站,行人,车辆,又增添了偌多细节,便比较的满了。光被这许多载体分配,不再是集中,庞大,无可制敌的一大块体积,变成小而多面的零碎。虽然亦是无所不在的晶亮闪烁,可已是被瓦解,不那么有威慑力。人,就不那么紧张。时间悄然流逝,一点钟,甚至两点钟,都过去了,然后,是午后的腹地。因是悄然而至,并不感到下陷的可怕。
从强光里回到家,户内的暗略使人心安。户外的明丽呢,因是方才从它那里来,亦觉着并不那么隔膜。还是闲坐着,看书。在这病症刚刚消除的初期,并不那么能够专心于阅读。排列成行的字从眼睑里走过,几乎没有留下印象。都是识得的,也成句,就是不明白它的意义。不明白就不明白,反正是耗时间。心思在字行的轨道间前行,出轨是出轨,可也是有范围,不会漫无边际,无处抓挠,一下子便散了。现在,是在河床里流,漫出来些,不久又回了进去。许多本书都是在这样神思漫游中读过,读的其实还是两个字:时间。时间瓦解在一片字里边,也变得容易吞噬了。明亮的黄昏就在这有当无的阅读中消然而至,救我攀出低谷,向令人心神安宁的夜晚度去。夜晚是有保护的,它与体内的暗度比较一致,容易协调,就安全了。午后变得顺遂多了,有一点顺流而下的意思,事前也就不那么惧怕。可是,记忆中,总还是有着伤痛。有时会想,是什么疗治了我呢?转变如此和缓,没有一点觉察。有一日,我似乎得到了答案。在我居住的小区里,有一个老人。我想他是从乡下来,住在发迹的儿子家中。他显然得了重病,肢体不听使唤,表情木讷,而且,也是抑郁。他每日里,从早到晚,就是在小区的健身器边,机械地,一上一下拉着吊环。那样子恹恹的,对世事概无兴趣。大约是一年以后,有一日,我忽见他穿了新衣服,脸色红润润的,有了笑意。他依然那样机械地,一上一下拉着吊环,可漠然的表情却消失了。就是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疗治。时间折磨人的同时,亦在救治。耐心,积极心,就在这空白的时间里积养着,渐渐填充了它的容量,使它的锋刃不那么尖利,而是变得温和有弹性,容你处身其中。
现在,情形趋向正常。在“四季庭院”消费的积分换得一张贵宾卡之后,我不再需要去那里启动午后的生活,我可以独处。只是,有时候,极好的天气,团在沙发里看书,忽然抬起头,看见窗外灿烂的日光,有一些淡影,大约是楼上人家晾的衣衫晃动,那忧郁春日里尖锐的疼痛就又袭来。时间在你的身外,兀自流淌着,撇下了你。或者,在这个时间里,走在了户外,光线如此充盈,溢满空间,你又与你的外部隔离了。这世界也像撇下了你,自顾自地,快乐地舞着。这样的记忆在此时出现,倒不伤身,因已是度过来,终于安全了,甚至还微有些甜蜜。但你还是会对春天保持警惕,尤其是这种特别明艳妩媚的好天,你觉得着自己的生活,无论如何配不上它。似乎是,欲望高亢到一个极高点上,无法得到满足,最终坠落下来,被颓唐攫住。郊外四野里的油菜花,此时是如此激奋,夸张地吐出黄和亮,进袭这座城市混凝土的外壁,你必须经过忧郁的历练,才有抵抗力,抵抗春天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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