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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师大教授毕业致辞:同学们那!请告诉异邦的人……

朱国华 新读写 2021-11-2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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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主流的角度来看,中国的文化是尚柔的,当然,柔中有刚,温而能厉。这样的汉语文化也许本身就具有一种化解戾气的力量。

如果我们既能够掌握英语又能掌握汉语,如果能够服膺于休谟严密的逻辑同时,还能醉心于王羲之的冲淡玄远,那我们就赢了两次。


与美丽的汉语同行
朱国华华东师大教授、博导、文艺理论专家中文系原主任,国际汉语文化学院现任院长
各位同学:下午好!
      又到了临别赠言的时刻。首先祝贺大家顺利完成学业,赢得人生又一次高光时刻。很抱歉,我不善辞令,讲不出曼妙华彩的诗意文句;人也日渐衰朽陈腐,不熟悉年轻人的新潮话语,没有共情能力,只能讲些冬烘道理。这些道理对同学诸君不知道是否空洞,不过对我来说,都还是真切的体会。
      诸君无论是我们本土学生,还是国际留学生,在这里学习的都是对外汉语教学。我觉得各位是幸运的。我这里主要不是说,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是中国最早的对外汉语教学单位之一,我们的教学科研能力在国内居于前列;我更想说的是,能学习一种美丽的语言,并可能在未来向其他民族教授这种语言,是幸运的。
      我这里首先想讲的,是汉语的美。


      语言学家赵元任曾经列举过汉语八大特点,他提到的第一点就是简单和美
      简单,是指汉语大多数词素是单音节,语法上也缺乏形态变化。
      美,是指汉语不仅仅有四声声调,而且有语调。
      他很形象地指出:“字调加在语调的起伏上面,很像海浪上的微波,结果形成的模式是两种音高运动的代数和。”
      赵元任说的汉语之美,主要是指汉语的音乐美:即便是根据平仄规则编写的一段汉语菜谱,朗读起来,也能产生诗歌的效果。
赵元任(1892-1982)
      但汉语的所谓简单,其实具有更强的美学意义。
      试看华兹华斯的诗句:“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同样的意思,李白的句子是“浮云游子意”,是不是就显得更加自由洒脱?
      我们还可以像诗人叶维廉那样发问:英语世界的人,该如何理解“云山”?是clouded mountain(云盖的山)?还是cloud like mountains(像云的山),或者是mountains in the clouds(在云中的山)?实际上,“云山”一词包含了“云”与“山”的多重关系,因此兼容了三种情况。
      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马致远著名的《秋思》中的诗句该如何翻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我们不知道有几株枯藤,有几只昏鸦,不知道老树是否在小桥边,也不知道瘦马是否在饮水。我们缺乏适当的单数复数、介词精准地描绘这幅图画,我们也不知道它是过去或现在发生的事实,或是诗人的想象图,因为这里没有表示时态的动词。
      从科学分析、逻辑演绎的角度来看,这首散曲的叙事是模糊不清的,但从文学的观点来看,这恰恰证明了少少许胜过多多许的诗学法则,因为它帮助我们回到理性发生认知作用之前的状态,叶维廉称之为指义前的状态,也就是还来不及分辨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的刹那间的混沌状态。它保留了人类经验的完整性。
      我们都知道,《圣经》中有一个巴别塔的故事。上帝挫败人类建造通天塔所采取的策略,是让人们说不同的语言。上帝可能要么忘记了对中国采取同样的策略,要么采取了但没有获得同样的成功。
      尽管我们每个不同地方的人汉字发音并不相同,比如我的家乡南通,南边的启东、海门人说的是吴语,而我们如皋、如东、海安说的是江淮官话,然而启东海门人并没有成为吴族,我们也没有成为江淮族,我们都同属于汉族,因为我们保留了远古传承下来的汉字,各地区发音不同,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共同理解。
      汉字是否有利于形成汉族的大一统观念,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想要说的是,汉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中华民族的通天塔。
      汉字并非像印欧语言的拼音文字那样是符号标记,如果是那样,那就是汉语拼音符号了;它也并非楔形文字那样的原始书写系统,它本自具足,它既能表征汉语,又具有独立性。
      不知道是否可以说,只有在中国,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字学,才会有世界上独树一帜的书法艺术。古人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而鬼夜哭。显然,汉字是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本雅明认为,我们日常使用的语言是贬值了的语言,因为它是交流的工具,而纯粹语言则是对精神内容的传达。
      精神内容在语言之中而非通过语言来传达。如果是借助于语言来传达,那么这里的语言对于精神内容就具有了一种支配性。但在纯粹语言中,词与物保持着非暴力的、也就是交互主体的亲和关系。也许没有哪种语言比汉语更接近所谓纯粹语言了。这并不是说汉语没有工具性,而是说,汉语跟世界的关系,比起其他语言系统而言,更不像是一种占有关系。
      《周易》指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中国先民是通过放弃对语言符号的信任来达到这一点的。
本雅明和维特根斯坦
      黑格尔批评汉语无法像德语那样,作为科学语言精密地把握对象。这也许有一部分道理。是的,欧洲语言能够用时态、单复数、定冠词、阴性阳性以及复杂的句子结构等手段,牢牢地锁定对象,将事物紧紧束缚在它的有限性之中,就像欧洲人利用透视法来固定绘画对象一样。
      然而,汉语与世界的关系更接近一种松散的模仿关系,它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以征服自然、操控自然为能事,而在语法的自由中尽可能让自然保持着自在状态。这样的语言,无疑天然地倾向于表现美。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这些清新自然的诗性意象,在我们儿童读物《声律启蒙》中俯拾皆是。

      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我们的汉语如果是美的,那么,汉语所建构的文化当然也应该是美的,这样的美,首先是通过对外物的谦抑自守的态度来实现的。
      我们的哲学是美的,老子讲无为而自化,庄子讲乘物以游心,都强调天人合一,赞扬万物平等的观物态度;孔子的生活理想,不过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们的宗教是美的,这不是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而是指坐忘心斋、澡雪精神的那种体验。
      川端康成是这样描述坐禅经验的:“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禅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
      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琴棋书画和金石玩好,我们的茶艺和花道,我们的造园、烹饪甚至武术,都是美的,因为我们虽然不乏玩赏的高致,但更重要的是遵循着自然之理,避免盲目的主观意志的粗暴入侵。
      从主流的角度来看,中国的文化是尚柔的,当然,柔中有刚,温而能厉。这样的汉语文化也许本身就具有一种化解戾气的力量。
      在春秋时代,外交官们要引用《诗经》委婉优雅地表达政见,避免粗野骄横的暴力语言;在南北朝时代,选派的外交官往往是一流文人,每次使节交聘都能成为两国文化实力的展示和竞争,而使节的才华风度往往能让他国君主所倾倒。
      孔子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这才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文化自信。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当然,必须承认,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历代阳儒阴法的帝王术、以及李逵无差别“排头砍去”的游民文化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更何况,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得我们获得了更富足物质生活的时候,也部分丧失了中国文化的精髓。
      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国古人给自己别墅取名,何其谦逊:“拙政园”“退思园”“愚园”“近园”“可园”“也是园”“半园”“非园”,
      但是,我们打开房产网,查看上海的楼盘名,敲个“皇”字,有“皇都花园”“皇廷御府”“皇朝别墅”“皇家花园”“皇宫半岛”;敲个“帝”字,有“帝亭”“帝豪苑”“帝景园”“恒大帝景”“宝华帝华园”;敲个“金”字,有“金谷村”“金融家”“金钻苑”“金臣汇”“金帝豪苑”……
      这些命名何等嚣张飞扬,毫不掩饰地炫金耀银、追慕富贵。
      再举一个更沉痛的例子。最近发生在高校的暴力事件引发的舆论风暴让人艰于呼吸。网民以压倒之势声援施暴者而非受害者,对赤裸裸暴力的谴责让位于对“非升即走”等机制的谴责。我们能有什么评论呢?我们是应该重新检讨高校市场化、公司化的方向是否正确?或是否应该反思,在戾气已经侵入到优雅学府的核心地带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发生了什么?被绝望情绪所驱使的草根阶层的激越声音,是否得到了全神贯注的聆听?温良恭俭让的精神传统赖以滋养的社会土壤,是否需要加以修复?
      但是,各位同学,作为文化交流的可能的未来使者,你们应该学习和领悟中国文化的精华,你们应该熏陶其中,并且现身说法地告诉异邦的人,汉语文化是地球村共有的精神财富,值得人们观摩、欣赏、学习、借鉴,甚至涵泳其间。
      当然,我这里丝毫无意说,汉语是世界上最好的、唯一值得掌握的语言。我反对任何形式的语言帝国主义。哲学家牟宗三认为,人作为有限的存在,总是通过某种特殊的通孔来认识世界的。通孔当然是一种限制,但是人的精神恰恰通过这个限制才得以表现。我们可以说,汉语民族可以通过汉语这个通孔来认识世界,同样,英语民族也通过英语来展示心灵。
      同学们那!请告诉异邦的人,如果我们既能够掌握英语又能掌握汉语,如果能够服膺于休谟严密的逻辑的同时,还能醉心于王羲之的冲淡玄远,那我们就赢了两次。
      同学诸君,此时此刻放眼全球,可谓关河冷落、残阳如血。过于张扬汉语乌托邦的重要意义,也许显得过于浪漫和一厢情愿。然而,面对困局,不必去问最后的解决方案是什么,也许一劳永逸的方案永远不可能存在;但我们要问一下自己,我们能做什么。
      你们,作为汉语的学习者、守护者和传播者,即将告别丽娃河,踏上征途。前程漫漫,道阻且长。你们任重而道远。作为国汉院院长,我希望你们,不仅将汉语教学视为啖饭之道,而且也在这样的职业生涯中感到幸运、光荣和骄傲。
      去吧,孩子们!请原谅我冗长的叮咛,请收下我美好的祝福,最后,请将汉语的美名传遍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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