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吴小杰 ｜未完的梦
在那个小村待了五年，一直惯于喝白开水，水自山脚下的井中取来，甘甜清冽。
山脚有泉眼，人们掘深拓宽，成了井。冬寒无冰，夏旱不涸，老人们说，那是古井。井水用水泵抽来，贮进大院楼顶的水池，拧开各家的水龙头，就有了天然的矿泉水。大家蒸煮烹炖、淘洗浇濯，都用这水。时日越久，越能品出其中的甘冽香醇。
喝水常用一只玻璃杯，透明的圆柱体，纤巧高挑，盈盈一握。长年累月地用，也无水垢。注满水后，那纯澈透明的样子，像一件工艺摆件，可远观、可把玩，竟至于爱不释手。渐渐生出对水杯的依赖，对白开水的依赖。
大抵是喝山泉水久了，内心也寡淡了。大院中常有支起的牌桌，或三五扎堆唠话，我是无心加入的。许多时候，内心里拒绝这样无缘由的喧闹和热忱，宁愿慢慢地喝一杯水、读一页书，细细咂摸泉水及书页留于唇齿间的余香、体味慢下来的时光和静下来的心灵。
烧一壶开水，将玻璃杯注满，搁到案头。再抽出一本书来，翻开，读完一页，看一眼杯子，水汽仍是袅袅的，仿佛织梦的人还心无旁骛地织着梦。你去动一动她，水波荡起来，人是豁然醒了，被惊扰的梦还犹自乱窜着。杯子还未挪到近前，已嗅到腾腾的热气，定还烫着，那就再读一页吧。读到入神处，手不自觉伸向杯子，杯壁已无灼热感，顺其自然端到近前。嘴唇啜一啜，略微热一点，舌尖上荡一荡、口腔里绕一绕，临到喉咙，已温软香滑得恰到好处。再小口小口地咽下去，唇、舌、口、喉不一样的温热过后，有了一样的清爽甘甜，满口皆是淡至于无却久至不散的清香。总要忍不住再喝一口，去深究、去回味，去揣度那流窜杯口的未完的梦，去将那诗书的意味一同饮进肚里去。
这样恬淡安适的时日，如梭似箭。春蚕夏蝉雁过几秋，蓦然思量，竟是五年。
去年，因工作关系，我离开小村。临行前，整理杂物，一恍惚打翻那只玻璃杯，杯子跌落地面，碎成一朵莲。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沉睡杯底多年的梦，仓皇奔逃，如千万只豢养的小妖。泪，簌簌滴落，打乱碎玻璃上深浅不一的光影。我想，这一段安恬的光阴，必然要结束了。
几年的杯水相依，瞬间离散，如我与小村。临别，不过是碎一地乱梦、落一汪清泪。只恐，他日回首，山水能依旧，我却不能如昨。而那奔逃的碎梦，也将再无去处安放、存储，供织梦人织进诗书里去。
新环境热闹、喧哗，自有她的精彩，我却适应的辛苦。早已惯坏了的口舌，喝不惯这里的开水。浊淡的水，总有种硬邦邦的金属感，融不进口舌，更唤不醒味蕾。只好尝试买来各种茶，菊花茶、玫瑰花、苦荞茶、柠檬片……多番原料来掩盖、充斥，水终于类似轻佻浮夸的饮料。口渴时，一饮而尽，用以维持生机。既不再细品，更不会配合融化一页诗书。日子也渐渐像杯口常有的水垢茶垢，混沌空洞、粗糙浅陋，让人心生厌弃。
后来遇到的人，笑着闹着，都是很快活的模样。我早出晚归，看沿路太阳板的路灯昼熄夜明、宽大马路上人车川流，也是一番锦绣繁华。小村绵延的青山、林立的绿树、一年只开一季的繁花、古井口冬日雾腾腾的水汽……渐渐退缩成一幅幅剪影，在心底贴着，时不时翻出来晾晒。有久别的挂念，却再无重逢的希冀。
念及口齿间曾有过的香甜甘冽，内心亦会荒芜不堪。只好静静坐下来，学着曾有的姿势，将一本书细细嚼尽。诗书带给人的沉静充盈，就如沐着春风去到遥远的田野，眼前鲜花满径、耳畔麦浪阵阵。那焦躁的心灵，仿佛又经山泉水浸润一遍。最后，除了仍喝不惯这里的白开水，竟再也说不出另一种不适。我终于融入这里，像一个有故事的人，心底里住着一个小村、一口古井、一泓清冽的山泉。
每一段时日，都是成长。那些年，日日接受山泉水的濯洗和浸润，将自己出落得如白开水般清透淡泊、温情明朗。幸好，小村在我最躁动不羁的年纪，给我明丽山水、清心明眸，好一心织着与诗书有关的梦；幸好，古井水浇濯过的每一个梦，都有沉静轻盈的姿势、都能缤纷而不浮夸；幸好，怀着这些未完的梦，行走纷繁的俗世，我还能轻而易举地留一颗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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