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生的天空:广西“学渣班”的分与和
堡里乡中心小学放学。 图 薛雷
在广西永福地区方言里,“废的”意思就是“差的”、“不好的”。
整个2015-16学年的上半学期,39名成绩差的学生被划到了一个新编班中。他们包括调皮捣蛋的顽童、面容沧桑的插班生和受人排挤的姑娘。没人想到,“差生”们相互碰撞后又抱团取暖,共同度过了半年令人唏嘘难忘的时光。
今年3月被媒体曝光后,“差生班”又被匆匆拆散,学生们被重组到其他班级中。然而“差生”标签带给他们的影响,却并没有由此消除。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记者薛雷
实习生强阳明 发自广西永福
神奇的分班名单
最初在那张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孩子们各怀心事。
圆仔已经在堡里乡中心小学读了5年,他在这张名单上看了几眼就发现,和他一起被划到新建的“6年级3班”的同学,没有一个“厉害的”,全是些“废的”。他和身边的小伙伴相视无语,对方后来说,自己虽然“废”了5年了,但被分到一个满是“废”学生的班里,倒是头一次。
圆仔倒颇感轻松。作为原2班的“调皮大王”,他早就“废”够了,他感觉可以借着重新分班的机会,在“差生班”轻松一下——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幻想。
他们身后,从D村小学转来、即将占据3班另一个“调皮大王”名额的来宝,此刻并无想法。对这个从小跟着父母奔波的孩子来说,新环境已是老朋友。来宝降过一级,比其他6年级学生大两岁。他嘴唇上长出了一层绒毛,剪了个很潮的发型,又不得不用兜帽遮住。他原先所在的村小学只能教到5年级,现在,他和本校另外十几名同学一起通过“撤并校”被转了过来。
小婕也是插班生中的一员,但她却在人群中离来宝远远的。这个心思敏感细密的姑娘,当时的心情是另一种轻松:她终于脱离了D村那些同学的嘲笑和排挤,能够交上新朋友了。后来的事实也正如她所愿,尽管好时光稍纵即逝。
被当成教室的仓库
圆仔领了书,知道自己不能再进2班的教室,但又不知该去哪里。在终于被老师引向了他们的新“教室”后,作为本校生,他的惊讶远超过其他同学。
一位妈妈背着孩子,送大孩子上学。 图 薛雷
按当地方言来说,眼下的场面,就是“废”的孩子和废的物品被放到了一起。圆仔承认,他的确获得了这种心理暗示。
仰望着教学楼二层的6年级1班和2班,转校生们也意识到了这种差距。小婕把眼睛埋在厚厚的头发帘下,咬着嘴唇。“很伤心。”她说。
校方的苦衷是:堡里乡中心小学当时正在建新的教学楼,只好将这个新编的班级暂时安置在仓库里。而另一方面,校方矢口否认是按照“差生”的标准来分班的。
作为该校上级主管的堡里乡中心校校长韦振海说,当时来自拉木村、三多村两个村小学的六年级撤并过来,新划出的3班是为了接收新转入的29名学生,并没有按照成绩排名。
然而堡里乡中心小学一个不愿具名的老师,却道出了另一种原委:“分班时校长说了,这个班全都是175分以下的学生。”
这个分数,指的是2015年全乡5年级学生期末考试的成绩。每日人物(ID:meirirenwu)拿到的一份成绩单显示,当时被分到6年级3班的39名学生,全都排在年级的倒数46名之内。其中成绩最高的,语数外三科分别为66.5、58和51分;班级最后一名的成绩,总分只有46.5分。
倒数46名的成绩单中,有7名学生的名字被用红笔圈着。包括上述老师在内的多个消息源称,由于他们“有关系”,最终得以脱离3班。 对立情绪被培养起来
6年级3班开课了。那间“教室”入冬以后会冷一些,这是大家预料到的;但真正的“冷”到来时,靠调皮鬼们自己生起的火也难以取暖。
“2班他们不理我了。”圆仔说,“老师不给(让)他们跟我们玩。对他们说,‘你们天天跟3班的人在一起玩,也会玩废的’。还说我们,是什么什么什么……”他没能复述那几个词。
同样的话语权还被其他家长掌握了。圆仔妈妈最近在村子里听到这样的训子方式:“再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进6年3班!”
圆仔妈妈很惊讶,说怎么时隔20年,“这东西”又回来了?她1995年读乡里的堡里中学时,就被分到了“差生班”;在她后面,又有两届实行分班,而后就再没有过。“我们那个班全部打架的。欺负得我们放学后不敢从大路回家。”她说。
现在她儿子又近乎成了校园“暴力”中的一份子。圆仔说,其他班的学生不会欺负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敢”——己方男生占多,打架不吃亏。对立情绪就这样被培养起来了。
“我心里想的是,他们不理我们,我们还不理他们呢。”圆仔气呼呼地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小婕在D村小学时,常被嘲笑家穷、单亲、学习差。而到了3班,她交到了新朋友,还变得勇敢起来,曾在女同学受欺负时站出来打抱不平。现在,她的内心被眼下的“不平”重新触动了。“你们看不起我,我就努力给你们看。”姑娘咬咬嘴唇,哭了。
男生中甚至产生了一种“担当”的情绪。圆仔和来宝这两个最调皮的孩子站了出来,他们多次去找校领导反映分班不合理的情况,但得到的答复都是:“没办法。”
他们像谈判失败的学生代表一样回到了同学中间。圆仔觉得学校在跟他们作对,甚至还开始带头睥睨权威:“什么校领导,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也有家长前去交涉。但更多的人像圆仔妈妈一样,终日忙着在自家柑橘田地里施肥、打芽、杀虫。而像来宝的妈妈,甚至普通话也说不上一句。这个37岁的农妇听到儿子的成绩和境遇时,草帽遮阴下的眼睛一直笑着,不置可否。儿子就像她照料的一株果树——被她带着四处移植,有块地,能长就好。
差生的春天
柑橘——永福方言称“柑子”——是当地主作物。1亩地种100棵柑子树,岁末如遇丰产,能结7000斤果,每斤卖5块钱。
1株柑子树苗长到4年后开始挂果,照料得好,能活14年;体弱的则可能在日后招上“黄龙病”,并将这个橘类灭顶之灾传给邻近植株。所以不成材的柑子树,往往在4年生长准备期里即被砍掉丢弃。
6年级3班开课第一天时,魏平老师给同学们宣读了三句班规:以班级为荣,互相团结,互相尊重。他深知3班这块地里的几十颗小苗不同寻常。他用“爱因斯坦4岁才会说话”的故事鼓励大家自信、自尊,告诉他们暂时的后进不算什么。
后进生们也在成长。被排挤的姑娘觅得了知音,调皮大王和捣蛋鬼之间碰撞出了“火花”。作为3班的日常——课上说话打断老师,课下打闹扰乱秩序,校园各角落被留下恶作剧痕迹……不过“麻烦”仅止于此,魏平有时觉得,这些孩子学习差归差,但有人情味、有闪光点。
家长送孩子上学。 图 薛雷
去年10月份的一天,来宝从全县小学生田径运动会的会场一溜烟跑回学校。他和另外几个男生将魏平团团围住,喜不自胜。
“我立定跳远全县第一!”
“我400米跑了全县第二!”……
魏平见来宝满是小胡子的嘴咧得这么开心,也禁不住乐了。他带着几个孩子到校门口小卖店去吃东西,看他们不停笑着叫着,说着1班2班学生在运动会上如何乏善可陈,宛如打了翻身仗的小将军。魏平强烈地感受到:这些孩子身上第一次有了“值得骄傲的东西”。
不过骄傲没能多持续一天——学校方面没有人拿运动会成绩说事,没有任何表扬和嘉奖。来宝感到失望。
魏平却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闪光点。再碰到来宝扰乱课堂秩序时,他会向对方指出:你可是我们学校、我们全乡的大明星啊!你带头说话,影响不好。来宝跟着全班孩子一起笑了,魏平自己也笑了。笑声充满这间仓库般的教室,把他们与外界暂时分隔开来。
小婕对抗外界的方式,依然是“努力给你们看”。期中考试成绩下来,魏平发现她的成绩已比入校时有所提高。
运动会的热度很快过去了,笑声也一样。“差生”们仍然在这间霉味和臭味夹杂的教室里上课。小婕“努力”的成本变得很高,毕竟更多“差生”的想法是:反正被放弃了。
差生的标签再难揭掉
岭南山险风大。3月,一阵春风越过大崇山吹向柑田时,小树苗就是一片凌乱。
“学渣班”的消息被传了出去,而后有媒体来做采访报道,永福县教育局也进行了调查。
一份名为《关于群众反映永福县堡里乡中心小学歧视学生问题的调查处理情况汇报》写道:“学校将新老学生130人重新编班时,参考了学生成绩,将基础相对薄弱的40人编入132班(6年级3班)。”并称该校之举“是为了便于因材施教,不得已而为之”。
乡中心校校长韦振海承认,校方“错了”;说堡里乡中心小学已有两名校长被免职,同时他自己也受到了处分。
接下来的处理措施动作更大:把3班拆散,将整个6年级重新分班。
“在一个班就在一个班,为什么还要分??”来宝听到消息后大声说。他用手划着3班的名单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的好伙伴。
女生们这次成了代表,她们对学校徒劳地表示了反抗。有个女生哭了,接着哭成一片。小婕趴在桌子上,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她刚刚结识的两个伙伴现在都要被分走。“太残忍了。”她说。
学校发来一张表,让3班学生自选在“去”或“留”的一栏里签上名字,结果几乎所有人都签在了“留”。然而后来事实证明,学校安排与他们的意愿并无关系。
圆仔突然意识到自己麻烦大了!重新分班的原则是各归原位,这意味着来宝、小婕能留在3班,而他却要回2班了。半年以来,他已和3班的同学们打成一片——已经被人说成“差生”了,还怎么回“好生”班去?
他的担心也应验了。回到2班后,某位任课老师开始对他态度很差,还把座位重新做了调整,好学生坐前面,“废的”都在后面。 “差生”的标签仿佛再难揭掉。
原先,他们都是从侧面听到其他老师的评价,而现在,圆仔终于有机会亲耳听到老师评价3班“是什么什么什么”了——“垃圾班,厕所班,学渣班!”
魏平很理解这种情绪。“原本把他手底下的后进生都分走,让他轻松不少,谁知现在突然又回来了。”他说,“升学压力下,谁都会情绪不好。”
魏平也离开了3班。有学生怀抱着一捧柑子前来道别,他吃下那柑子,说不出的酸。
都去上大学了,田给谁种?
女儿伤心难过,小婕爸爸找到了学校,这才知道有这么一出“分班再分班”的闹剧。“我没时间管,把孩子交给你们管了,你们就这样管?”
小婕不到两岁那年,妈妈外出打工卷入了传销组织,至今音讯全无;爸爸右手伤残,唯一的营生是四处去搜集楠木,常常久久不归。
一直由奶奶照顾的小婕庆幸自己刚度过了小学阶段最好的一个学期。未来几个月,她只有加倍“努力”去对抗环境的不确定性。考多少分能上县实验中学,多少分能上一中,她如数家珍。
从三多、拉木两村转来的另20名学生,半年前因成绩较好都分到了1班、2班,现在他们又一起被划了过来,3班从“差生班”变成了“插班生班”。来宝一边对伙伴圆仔不舍,一边又面对着上学期因为“好生差生”分歧而闹得不愉快的老同学们,颇感尴尬。
这个已经变声的小伙子,对于迁徙和变化已觉麻木:3年级时他跟随打工的父母去桂林,因成绩差而降回2年级;3年后父母看到家乡种植柑橘能够“得钱”,又带着他回到了村里,来宝的成绩也从这时彻底崩溃。
魏平说,当地大多数家庭觉得有田地作保障,孩子没能通过考学获得上升的途径,也没有关系。
来宝对于自己的将来别无想法,父母对他的成绩也不多过问。“我不去考大学。都去上大学了,田给谁种?”3月25日早早放学后,他扔下书包和这句话,就跑出去玩了。
闻听此言,来宝妈妈的眼睛依然在草帽下笑着。她走进屋里,抱起小女儿哄着——两个月前她刚刚生了这个家的第二个孩子。
来宝爸爸也回来了。他刚去镇上调查了柑子树苗的最新价格,今年他们有块田要重新栽培新苗。
(注:文中老师、学生姓名以及“D村”,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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