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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白鹿原上,终可枕书长眠

2016-04-29 安小庆 乔竞杰 每日人物



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的一套北京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考研真题库中,有这样一道填空题:

“__中的人物形象__,是陈忠实贡献于中国和世界的中国家族文化的最后一位族长。”


正确答案是《白鹿原》和“白嘉轩”。在最权威的洪子诚版《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小说《白鹿原》以经典作品的身份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部分。然而,等到这一版本的文学史再印刷时,关于作家陈忠实的个人介绍将增加两个字:已故。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安小庆 实习生 乔竞杰

实际上,有两个“白鹿原”,一直并存于陈忠实的生命中。一个是他物理上的原乡。一个是他创作的小说。如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王安忆的小鲍庄,苏童的南方湿润小城。位于渭河平原上的白鹿原,作为一个神秘而充满能量的地点,在他的小说世界作为一个元叙事而存在。


《白鹿原》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为原型


在中国当代文坛,陈忠实不属于早早便露出锋芒和天才气质的那一类作家。50岁的时候,他才写出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
事实上,他一直有种紧迫感,担心再不写就来不及了。1987年,陈忠实又一次为小说准备工作到长安县翻阅县志与文史资料。一天晚上,他与朋友李东济在旅馆里喝酒,慨叹自己转眼已到45岁,“人说没不就没了”。“有愧的是,爱了一辈子文学,写了十几年小说,死了却没有一本垫棺作枕的书!但愿啊但愿,我能给自己弄成个垫得住头的砖头或枕头。”关中民俗,亡者入殓,头下要有枕头。他不甘心,小他7岁的路遥已经因为写出《平凡的世界》而获得茅盾文学奖。
1988年的清明节,坐在老家木匠给新做的沙发上,他郑重打开一个大16开的硬皮笔记本,写下第一行钢笔字:“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写完这一句开头,他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那种理想的口气,而且自信这种感觉可以统领到文章结束”。

从1988年到1993年的5年中,他把自己禁闭在老家的祖屋之中。问起为什么一定要去祖屋写作,陈忠实说,写东西就像蒸馍,必须有那个氛围,那股气,才能把馍蒸好,而祖屋的环境就是那股气。坐在从小长大的祖屋里,能感受到兄弟姐妹、父母相邻的气息,以及那股陕西农村特有的乡土气,这股气息能让他进入《白鹿原》中构筑的情境,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份孤独、寂寞和悲凉。



陈忠实在这个小桌上完成了《白鹿原》的创作


每周一次的回家几乎成了陈忠实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每次回家,他都会让老伴蒸一大锅馍带上,顺便带上一兜鸡蛋,回到祖屋后,这些就成了他一周的伙食。吃得时间长了,有些营养不良,他就从村里找来一只母羊,每天喝羊奶补充营养。家里人怕他太孤独,给他带了一个电视,可是没多久电视就坏了,看不清画面,只能听到声音。只在写得太累的时候,他会听听电视里的新闻。

陈忠实在院子里搭建小说的虚构世界时,有一个人也在北京长期关注和等待陈忠实的书写。这场等待起始于1973年冬天。当时还是某公社副书记的陈忠实到西安郊区区委开会。散场时,刚刚从干校回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何启治拦住了他,此时的何启治已经读过陈忠实发表的首部作品——《接班以后》。他认为陈忠实已经具备了写作一个长篇小说的能力。两人都始料未及的是,这次约稿足足跨越了20年。而这期间,何启治下过乡、当过兵、进过工厂、到西藏做过援藏教师,但无论走到哪里,与陈忠实的联系从没有中断。


终于在1992年春节过后,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的何启治收到了陈忠实的来信。在信里,陈忠实谈到小说《白鹿原》已经完成。




3月底,何启治安排两位年轻编辑到西安拿稿子。陈忠实后来回忆,当他把书稿从兜里取出来交给他们时,突然涌到嘴边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最后关头没有说出,却“憋得几乎涌出泪来”。


交稿后,他叮嘱妻儿守口如瓶,还对妻子说,“如果仅仅因为艺术能力所造成的问题不能出版”,他以后就去养鸡。陈忠实的担心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小说中较为大胆的欲望书写,二是可能会被解读为“政治不正确”的一些内容。


在交出初稿后的第20天,陈忠实接到了编辑的来信。他回忆道,“这是一封足以使我癫狂的信。我匆匆读完信后嗷嗷嗷叫了三声就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溅出来了”。


好在杂志和出版社的编辑们顶住了压力,书得以出版。首印14800册,当年又加印了五六次。何启治回忆,光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出版了200多万册,后来其他出版社又出了三四十万册,盗版出了200多万册,加起来《白鹿原》共计出版了500多万册。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12版经典《白鹿原》封面


不过,陈忠实拿到的第一笔稿费只有一万多。时任《当代》杂志编委、编辑部主任的常振家记得,耗尽心力才拿到这么些钱,大家都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但陈忠实很满足,笑着说自己是“万元户”了。
“当时去西安参加座谈会,我和他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些企业,写些报告文学,拿的钱比较多。他嘿嘿一笑,说不用,《白鹿原》能发表,这辈子就值了。” 常振家告诉每日人物。

1997年是《白鹿原》的一个转折点,从1993年底到1997年初,由于当时有关部门认为书里有些问题,有关《白鹿原》的文章,不管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准发,也不允许《白鹿原》改编成影视剧。等1997年底《白鹿原》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在影视剧里也被解禁。



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白鹿原》剧照


陈忠实探班《白鹿原》剧组


陈忠实与王全安


此后,《白鹿原》作为一部小说的经典化过程明显加速,它和它的作者终于进入当代文学史和文学评论中,被誉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小说创作领域最重要的收获”。评论界和文学研究者们普遍认为它“超越了传统的阶级分析的窠臼,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第一个不用地主和农民二元模式来写农村的长篇,真实地表现出了民族深层的文化心理内涵”。

在陈忠实走后,前三联生活杂志主编朱伟第一时间从“《白鹿原》超越了简单意识形态”的角度悼念他的离开:“在这块土地上,靠近简单意识形态的作家太多,因此尤显《白鹿原》珍贵。”



话剧《白鹿原》剧照


在常振家的记忆里,初识陈忠实时,他就满脸是很深的皱纹了。经常穿着的确良衬衫和的确良长裤,加上浓重的口音,和一直把“我”说成“额”的习惯,看起来就像个农村干部。巴金去世后,要选中国作协主席,当时的候选人就是铁凝和陈忠实。陈忠实对老朋友们说:“我在那个位置上恐怕不合适,不自在。”
他始终不会用电脑,更不会玩微信,这么多年写稿都是手写。在他那里,电话也只有一个功能:打电话。

常振家最后一次见到陈忠实是在2014年了,当时陈忠实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成立了“白鹿原编辑奖”。陈忠实其实是自掏腰包,奖励参与《白鹿原》的编辑。


“当时见到他,他就有些虚弱了。走路颤颤巍巍的,说起话来声音也没有原来洪亮了。”


何启治最后一次见到陈忠实,则是在去年10月23日。“当时他已经非常虚弱,很瘦很瘦,聊天的时候,他说话语气很轻,很吃力。他说他现在根本吃不了馍,只能吃油泼面,喝一些汤。”


2015年10月,《白鹿原》首任责编何启治与陈忠实合影


他一生都在白鹿原的虚实世界里穿梭。从这里开始,也曾经想要走出这里。何启治告诉每日人物,陈忠实曾计划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但《白鹿原》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心血,调动了他之前积累的所有生活库存,他后来也明白自己再也写不出能超越这部小说的作品了。这是一种单属于作家的幸运,也是另一种不幸。


好在两个“白鹿原”里,安放和释放着他的生命能量和创造力。他早就说过,“在(白鹿)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他喜欢白居易在白鹿原纵马狂奔时写下的一首诗:
“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他曾告诉朋友,每一篇文章写成,那种愉悦,和白居易纵马原上,差不了多少。现在,他终于可以在白鹿原上,枕着那本叫做《白鹿原》的书,安然睡去了。




文章为每日人物(ID:meirirenwu)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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