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白鹿原上,终可枕书长眠
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的一套北京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考研真题库中,有这样一道填空题:
“__中的人物形象__,是陈忠实贡献于中国和世界的中国家族文化的最后一位族长。”
正确答案是《白鹿原》和“白嘉轩”。在最权威的洪子诚版《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小说《白鹿原》以经典作品的身份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部分。然而,等到这一版本的文学史再印刷时,关于作家陈忠实的个人介绍将增加两个字:已故。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安小庆 实习生 乔竞杰
实际上,有两个“白鹿原”,一直并存于陈忠实的生命中。一个是他物理上的原乡。一个是他创作的小说。如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王安忆的小鲍庄,苏童的南方湿润小城。位于渭河平原上的白鹿原,作为一个神秘而充满能量的地点,在他的小说世界作为一个元叙事而存在。
《白鹿原》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的白鹿村为原型
在中国当代文坛,陈忠实不属于早早便露出锋芒和天才气质的那一类作家。50岁的时候,他才写出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
事实上,他一直有种紧迫感,担心再不写就来不及了。1987年,陈忠实又一次为小说准备工作到长安县翻阅县志与文史资料。一天晚上,他与朋友李东济在旅馆里喝酒,慨叹自己转眼已到45岁,“人说没不就没了”。“有愧的是,爱了一辈子文学,写了十几年小说,死了却没有一本垫棺作枕的书!但愿啊但愿,我能给自己弄成个垫得住头的砖头或枕头。”关中民俗,亡者入殓,头下要有枕头。他不甘心,小他7岁的路遥已经因为写出《平凡的世界》而获得茅盾文学奖。
1988年的清明节,坐在老家木匠给新做的沙发上,他郑重打开一个大16开的硬皮笔记本,写下第一行钢笔字:“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写完这一句开头,他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那种理想的口气,而且自信这种感觉可以统领到文章结束”。
从1988年到1993年的5年中,他把自己禁闭在老家的祖屋之中。问起为什么一定要去祖屋写作,陈忠实说,写东西就像蒸馍,必须有那个氛围,那股气,才能把馍蒸好,而祖屋的环境就是那股气。坐在从小长大的祖屋里,能感受到兄弟姐妹、父母相邻的气息,以及那股陕西农村特有的乡土气,这股气息能让他进入《白鹿原》中构筑的情境,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份孤独、寂寞和悲凉。
陈忠实在这个小桌上完成了《白鹿原》的创作
陈忠实在院子里搭建小说的虚构世界时,有一个人也在北京长期关注和等待陈忠实的书写。这场等待起始于1973年冬天。当时还是某公社副书记的陈忠实到西安郊区区委开会。散场时,刚刚从干校回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何启治拦住了他,此时的何启治已经读过陈忠实发表的首部作品——《接班以后》。他认为陈忠实已经具备了写作一个长篇小说的能力。两人都始料未及的是,这次约稿足足跨越了20年。而这期间,何启治下过乡、当过兵、进过工厂、到西藏做过援藏教师,但无论走到哪里,与陈忠实的联系从没有中断。
终于在1992年春节过后,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的何启治收到了陈忠实的来信。在信里,陈忠实谈到小说《白鹿原》已经完成。
3月底,何启治安排两位年轻编辑到西安拿稿子。陈忠实后来回忆,当他把书稿从兜里取出来交给他们时,突然涌到嘴边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最后关头没有说出,却“憋得几乎涌出泪来”。
交稿后,他叮嘱妻儿守口如瓶,还对妻子说,“如果仅仅因为艺术能力所造成的问题不能出版”,他以后就去养鸡。陈忠实的担心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小说中较为大胆的欲望书写,二是可能会被解读为“政治不正确”的一些内容。
在交出初稿后的第20天,陈忠实接到了编辑的来信。他回忆道,“这是一封足以使我癫狂的信。我匆匆读完信后嗷嗷嗷叫了三声就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溅出来了”。
好在杂志和出版社的编辑们顶住了压力,书得以出版。首印14800册,当年又加印了五六次。何启治回忆,光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出版了200多万册,后来其他出版社又出了三四十万册,盗版出了200多万册,加起来《白鹿原》共计出版了500多万册。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12版经典《白鹿原》封面
不过,陈忠实拿到的第一笔稿费只有一万多。时任《当代》杂志编委、编辑部主任的常振家记得,耗尽心力才拿到这么些钱,大家都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但陈忠实很满足,笑着说自己是“万元户”了。
“当时去西安参加座谈会,我和他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些企业,写些报告文学,拿的钱比较多。他嘿嘿一笑,说不用,《白鹿原》能发表,这辈子就值了。” 常振家告诉每日人物。
1997年是《白鹿原》的一个转折点,从1993年底到1997年初,由于当时有关部门认为书里有些问题,有关《白鹿原》的文章,不管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准发,也不允许《白鹿原》改编成影视剧。等1997年底《白鹿原》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在影视剧里也被解禁。
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白鹿原》剧照
陈忠实探班《白鹿原》剧组
陈忠实与王全安
在陈忠实走后,前三联生活杂志主编朱伟第一时间从“《白鹿原》超越了简单意识形态”的角度悼念他的离开:“在这块土地上,靠近简单意识形态的作家太多,因此尤显《白鹿原》珍贵。”
话剧《白鹿原》剧照
他始终不会用电脑,更不会玩微信,这么多年写稿都是手写。在他那里,电话也只有一个功能:打电话。
常振家最后一次见到陈忠实是在2014年了,当时陈忠实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成立了“白鹿原编辑奖”。陈忠实其实是自掏腰包,奖励参与《白鹿原》的编辑。
“当时见到他,他就有些虚弱了。走路颤颤巍巍的,说起话来声音也没有原来洪亮了。”
何启治最后一次见到陈忠实,则是在去年10月23日。“当时他已经非常虚弱,很瘦很瘦,聊天的时候,他说话语气很轻,很吃力。他说他现在根本吃不了馍,只能吃油泼面,喝一些汤。”
2015年10月,《白鹿原》首任责编何启治与陈忠实合影
他一生都在白鹿原的虚实世界里穿梭。从这里开始,也曾经想要走出这里。何启治告诉每日人物,陈忠实曾计划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但《白鹿原》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心血,调动了他之前积累的所有生活库存,他后来也明白自己再也写不出能超越这部小说的作品了。这是一种单属于作家的幸运,也是另一种不幸。
好在两个“白鹿原”里,安放和释放着他的生命能量和创造力。他早就说过,“在(白鹿)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他喜欢白居易在白鹿原纵马狂奔时写下的一首诗:
“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他曾告诉朋友,每一篇文章写成,那种愉悦,和白居易纵马原上,差不了多少。现在,他终于可以在白鹿原上,枕着那本叫做《白鹿原》的书,安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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