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女兵反杀案，两个年轻人的致命相遇
李兆云不理解为什么会是正当防卫，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儿子手上没有刀，对方手上有两把刀，这怎么能算是正当防卫呢？”
在女儿被检察院起诉后，唐加勇公开发言称，对于我女儿一个弱女子而言，在那种情形之下，我想问一下检察官、法官，我女儿怎样才能保护自己？怎样才不过当？
文 | 高达
编辑 | 楚明
运营 | 黄沁
唐加勇是在2月9日也就是正月初五那天的凌晨1点被吵醒的。吵醒他的是一阵“巨大的砍砸门声”，还有持续的吵闹。当他急忙穿好衣服、拎着木棍跑出门时，女儿唐雪已经和醉酒的李云湘（化名）扭打在一起。他说，女儿一直都在挨打。
仅1分钟后，扭打的二人就被劝阻者分开。26岁的李云湘跑进唐家门前的小巷，倒地，身亡。
李兆云在这时赶了过来，他是过来劝架的。但儿子已经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是血，喷得地上也都是。他赶紧把儿子抱起来，坐着车就往县医院跑。到了医院，医生说，“人早没了”。
大约20分钟后，警方将唐雪带走调查，之后被羁押在丽江市看守所。从那之后，唐加勇就没再见过女儿。8月7日，永胜县人民检察院以唐雪涉嫌故意伤害罪，向永胜县人民法院依法提起公诉。
相遇
在丽江市永胜县中洲村这个面积为6.68平方公里的小村落里，道路从来都是狭窄的，即便是村子里的十字路口，也仅能让一辆汽车单行通过。村民们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没有谁家是不认识的。
2月8日晚上11点，坐在车上的唐雪和醉酒拦车的李云湘也是认识的。虽然他们都常年在外，彼此并不熟知，但两家的长辈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常在一起聚餐打牌，两家房子相距也不过300米远。按辈分来说，李云湘还要叫唐加勇一声“大爹”。
他也拦过唐加勇的车。唐加勇说，那是一年前，他晚上骑车回家时，遇见了满身酒气的李云湘，李云湘认出被拦下的人是他，就说“原来是大爹”，没再惹事儿。
所以，当唐加勇听见女儿唐雪告诉他，自己在村子里被酒醉的李云湘拦住辱骂、还吐口水到驾驶位玻璃上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找到李云湘说清楚。
在他看来，李云湘对他“还算客气”，“也比较听他的话”。他拉着女儿唐雪，对李云湘说，这是你妹妹，不要再拦她了。
但后续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回忆，当晚李云湘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对他那么客气，他听完唐加勇说的话，反而辱骂了起来。在唐家父女离开时，李云湘从后面蹿上来，踹了唐加勇一脚，将他踹翻。
“我起身把他手给捏住了，他的三四个朋友就来把他架住了，我们回了家。”他说。
回到家，唐加勇给李云湘的父亲李兆云打了电话，说他儿子醉酒打人。电话中，李兆云向他表示了歉意，并称自己随后就到。
之后，李兆云拉着醉酒的李云湘，跑到唐加勇家里道歉。儿子不太情愿，因为自己也受了伤。李兆云对他说，“无论如何他是长辈，你不该动手”。
李云湘道了歉，“我先拦车也好，我们几个吵架也好，我错。”但他还是想要说法，他对父亲说，我道了歉，他们也要给我一个说法。
李兆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他听到儿子要说法，就赶紧朝唐加勇挥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据唐雪辩护律师殷清利表示，李云湘第一次上门道歉时，还辱骂了他的姑父，李兆云打了儿子两巴掌，才暂时解决问题。最后，李云湘则是被人强行抬回家中的。
事情到这里应该就算完结了，唐加勇也是这么想的。那时已经是晚上12点，他和女儿送走李家人之后，就洗漱睡觉了。直到后来，李云湘拿着菜刀回来。
说法
李云湘要讨一个说法。
李兆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儿子李云湘拦唐雪的车，并不是故意惹事儿，而是唐雪坐的车蹭到了李云湘，因为验尸时，发现儿子右小腿有撞击导致的淤青。李云湘也没有辱骂，只是要求对方放慢车速，“开慢一点”。
他对封面新闻的记者说，唐加勇带着女儿唐雪找过来时，儿子就说这是一个误会，自己不会再拦“妹妹”。但之后，唐雪跟着父亲回家时，对李云湘说了一句“你算什么东西”，这才惹恼了李云湘，发生了后面的打架事件。甚至动手后，李云湘也没有占上风——他被唐加勇摁在了地上。唐雪也上前帮忙，抓伤了他。
李兆云对媒体回忆说，儿子回到家中后，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被抓花的脸，“颈部、脸上全部被抓烂”。
李云湘从厨房拿起一把菜刀，转身就往门外走，他要去唐加勇家，讨说法，身边的人在后面追。
丽江市永胜县人民检察院起诉书（永检公诉刑诉〖2019〗186号）记录了事发经过。起诉书中称，当晚，李云湘持菜刀再次到唐加勇家，使用菜刀对唐家大门进行砍砸。李云湘的菜刀被劝阻朋友抢走并丢掉。
唐家人那时已经睡下了，唐雪是第一个起身的。她通过家属转述称，自己是听到了李云湘说要翻墙杀她全家，以及砸门的声音，才判断对方有工具，因此自己去厨房拿了刀具。
周围劝阻李云湘的人看到，在李云湘砸门之后，穿着粉色短袖睡衣、蓝色睡裤的唐雪打开了大门，刚要走出来时，被李云湘一脚踹回去。她又冲出来，和李云湘扭打在一起。
她通过家属转述道，当时现场灯光不强，她没办法判断周围情况，不确定对方手上是否还持有工具。当时李云湘已经挣脱出同伴的控制，在被他踹了一脚后，出于无奈只能和他发生肢体动作。
多位在场村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均表示，事发当时二人的接触过程十分短暂，不过1分钟。当唐加勇准备拎着木棍出来时，二人很快就被周围群众拉开。
混乱中，唐家父女被人推进了家中。李云湘跑进家门前的小巷，边跑，边喊着“刀拿来，我要把他们全家杀掉”，然后倒下。
他以为李云湘只是“酒劲儿上来了”，没多在意。女儿的脸被打肿了，他心疼地为她敷药，“帮她拨一下脸上的头发，她都痛得抽气”。
直到警方上门，他才知道唐雪的兜里还揣了一把红色的水果刀，并且刺了人。
被醉酒的李云湘砍砸的唐家大门。图/ 红星新闻
公道
唐雪的辩护律师殷清利准备作无罪辩护，他在提交给检察院的撤回起诉申请书中说：被告人唐雪在被害人李某醉酒后实施无故拦车、辱骂、追踪、上门持刀砍砸、翻墙行凶、被先行殴打等复合性、持续性不法侵害的情形下，所实施的制止不法侵害之反击行为，构成正当防卫，亦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不构成防卫过当，对被告人唐雪依法不应追究刑事责任。
李兆云不理解为什么会是正当防卫，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儿子手上没有刀，对方手上有两把刀，这怎么能算是正当防卫呢？”
媒体到他家采访，他把儿子的学位证、 毕业证都摆出来，以此证明儿子不是混混。他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也在昆明有着正经职业，怎么就会是混混？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媒体讲起儿子的死因，讲那个致命的伤口，从左胸横穿大动脉，“差几毫米就要刺穿后背了”。
他还怀疑，唐家提供的自家大门上的刀印疑似伪证，“他们在里面的人不可能说我儿子砸门或者砍门，而且菜刀上并没有任何砍的（痕迹）。”
但唐家人不认同他的说法。唐雪的姐姐说，这已经不是李云湘第一次在村里醉酒闹事了。“每次喝多了他都会跑到路上拦别人的车，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她心疼唐雪，“大晚上的被人砸门……你说她怕不怕？肯定是怕的，肯定特别紧张，但那种情况下她也在努力保持冷静，如果不是被打得那么狠，她也不会为了自卫而出手。”
在女儿被检察院起诉后，唐加勇公开发言称，对于我女儿一个弱女子而言，在那种情形之下，我想问一下检察官、法官，我女儿怎样才能保护自己？怎样才不过当？
据律师殷清利介绍，从人身检查照片来看，唐雪先后受到上唇损伤、左嘴角外侧损伤、左小指损伤、左膝部损伤、右腹部等多处伤势。唐雪还告诉他，她的牙齿松动，事发时下体出血，并造成3、4、5月停经，腹部疼痛到3月底才消除。
唐加勇开始求助媒体，“希望为女儿讨回公道”。有人质疑，为什么当时不是选择报警？而是持刀出门。唐雪的姐姐说，村子里不比城市，家家户户多少都攀得上点亲戚关系。“如果因为别家人喝酒在你门前闹事就报警，太伤和气，日后相见也会尴尬。”他们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没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事件曝光后，媒体记者蜂拥而至，唐加勇一遍遍带着他们介绍案发现场。亲戚朋友劝他出去住，他不乐意，说这是我的家，我不可能被别人吓跑。
从李云湘家到唐雪家，距离不过短短300米。事情发生后，这两家人再没了来往。
事发当天，唐加勇曾托人给李家送过去6万块钱。家里只有2万多块，剩下的是东拼西凑借来的。李家父母不愿意接，是李云湘的姑父接住了。
3月初，村子里有户人家摆喜宴，唐加勇去帮忙，遇上了同样来喝喜酒的李兆云，两个父亲也打了起来。唐加勇说，李兆云向他踢了一脚，还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命运
唐加勇疼爱唐雪这个小女儿，夸她懂事、乖巧，不让他操心，是他的骄傲。他年轻时想参军，但由于体检时身体不过关，没能成功，成为遗憾。2012年，唐雪报名参军，全县就两个女兵名额，她是其中之一。
唐雪前年12月退伍回家后，先是学了半年车，之后又去丽江的一家烘焙坊工作。她喜欢烘焙，春节前一天才从丽江赶回家中。
今年春节，是唐家这几年少有的几个阖家团聚的时刻。当兵5年，唐雪从未在家过过年。即便平时假期，也因为舍不得路费，很少回家。
在唐雪姐姐看来，自己这个妹妹性格沉稳，从来都不会主动和别人发生口角，虽然直率，但也分得清楚轻重，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
她回忆道，自己当初生二胎时，家里没有别人陪着，只有她在身边。生产时情况紧张，医生说要剖腹产，“她一声不吭就签了字”。
唐加勇计划今年就把唐雪和她男朋友的婚事正式定下来。今年年三十，两家本来要约好一起吃饭，但因为其他事情取消了。
直到事发当天，唐加勇一直都是喜气洋洋的，大女儿前几年嫁了人，去年生了二胎，为他添了小外孙。那天上午，他们还一起去镇上拍了全家福。
如果不出意外，26岁的唐雪会在2月10号返回丽江，继续自己在烘焙店的工作。李云湘也会在过完春节后返回昆明，他在那里的一家路桥公司上班。
一场相逢将这些全部改变。8月29日，李兆云一早就去了儿子的墓地。这天是李云湘27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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