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 | 从“瘟疫”一词说开去
编者按:
2020年开头的这三个月,对我们所有人可能都是一场挑战。在这场与疫情的抗争中,我们有着说不尽的无奈、道不完的感动。古往今来,人们与瘟疫的斗争贯穿着整个人类文明史,我们不由得对汉语中“瘟疫”一词由来和这一语词背后的文化内涵产生好奇。孙玉文老师专门对“瘟”字的来历进行研究,完成了《说“瘟疫”中“瘟”的语源》一文。受此启发,我们也试整理了前人关于“瘟疫”一词的一些研究成果,与诸位分享。
壹 · “瘟疫”之“源”
下面,就先让我们来看看孙玉文老师在《说“瘟疫”中“瘟”的语源》一文中,关于汉语史中“瘟疫”一词的论述。
1
“瘟”
孙老师注意到,早在先秦就有关于瘟疫的记载,当时叫“疫、疠”等。《说文解字》疒部中有:“疫,民皆疾也。从疒,役省声。”这是注意到在发生疫情的地方人们都会染上瘟疫,揭示了瘟疫的传染性。
《山海经·西山经》:“(英山)有鸟焉,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郭璞注:“疠,疫病也;或曰恶创(疮)。”
这个“英山”是山名,在陕西。郭璞比较倾向于作“瘟疫”讲。
将“瘟疫”的“瘟”写作“瘟”,至晚始于汉末,南北朝仍之。一些辞书,最早的用例是晋代的,略晚。晋代以后,用例逐步增多。
晋葛洪《抱朴子·微旨》:“是以断谷辟兵,厌劾鬼魅,禁御百毒,治救众疾,入山则使猛兽不犯,涉水则令蛟龙不害,经瘟疫则不畏,遇急难则隐形。”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
“瘟”这个字不早于汉末,不能证明“瘟”这个词不早于汉末。一个词,不同时期可以写作不同的字,因此既要透过字去了解一个词,又不能受制于后代定型的汉字。事实上,该词最早写作“温”,先秦已经出现了。
《黄帝内经·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二之气,大火正,物承化,民乃和。其病温厉大行,远近咸若。”清高士宗直解:“温厉大行,火热病也。” 《艺文类聚》卷四引汉应劭《风俗通》:“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温。”这说明,称瘟疫为“温(瘟)”,先秦已然。
2
“疫”
孙老师指出,古人已经认识到,寒暑失序就会出现“疫”,这就跟气温联系在一起。
《春秋繁露·五行变救》:“火有变,冬温夏寒,此王者不明,善者不赏,恶者不绌,不肖在位,贤者伏匿,则寒暑失序而民疾疫。”
但是,“疫”这个词却没有跟温度联系在一起。
《释名·释天》:“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
这是说,“疫”来自役使的“役”,是疫鬼主使的。如果刘熙的解释符合“疫”的语源的话,那么“疫”这个词的出现反映了先民认为瘟疫是自然造成的,非人力而为。原来刘熙的话可能还不止此,《一切经音义》引《释名》有“言有鬼行役役不休也”。如果原文是这样的话,那么刘熙也认识到瘟疫具有很强的传染性,传染持续的时间不短。
“疠”,跟“厉”是古今字。最早写作“厉”,可以指瘟疫。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杜预注:“厉,灾也。”
这里指疫灾。还可以指恶疮等传染病。作“瘟疫”讲的“厉”后来写作“疠”。
《左传·哀公元年》:“天有灾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杜预注:“疠,疾疫也。”
关于“疠”的语源,孙老师展开了进一步的探究。
《释名·释天》:“厉,疾气也,中人如磨厉伤物也。”
刘熙说“疠”和“厉”同源,根据不一定充足,但是反映了他认识到瘟疫对人的极大危害性。这里不妨提出一点看法:“厉”原来有“凶恶,凶暴”的意义,由“凶恶,凶暴”和“祸乱”的意义,发展出“瘟疫”的意义,是很自然的词义发展。古人管传染病又叫“恶疾”。《说文》疒部:“疠,恶疾也。”这里的“恶疾”就是指传染病。
3
“瘟疫”
“瘟疫”连用,先秦可能已经出现,当时写作“温疫”。
《素问·本病论》:“厥阴不退位,即大风早举,时雨不降,湿令不化,民病温疫,疵废,风生,皆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咽喉干引饮。”
疫,一本作疟。
旧题汉佚名《神农本草经》:“主解百毒,杀百精老物殃鬼,辟温疫瘴邪蛊毒。”
魏晋以后用例逐步增多,开始写作“瘟疫”,但是仍有写作“温疫”的。
《抱朴子·遐览》:“其经曰:家有《三皇文》,辟邪恶鬼,温疫气,横殃飞祸。”
这是“温疫”。一直到后来,还有不少人写作“温疫”的。孙老师认为,这是继承了上古以来的用字习惯。
4
其他说法
有人说,“瘟疫”的“瘟”最早写作“昷”。“昷”从囚、从皿,囚徒即奴隶,牢狱群居聚食,患病易互相传染,故囚徒间发生的传染病称作“昷”,至战国时开始加水旁为“温”。这说法没有确凿的证据,难以取信于人。
从“昷”声的字,有很多含有“蕴积”的意思。《文源》以为从“昷”声的字多取义于“湮郁”义。如:“煴”,郁烟也;“蕴”,积也;“醖”,酿也;“愠”,怒也;“韫”,裹也。但是瘟疫的“瘟”不可能从“蕴积”义造词。当然,你可以代古人立言,说古人认为瘟疫是邪气郁积造成的。你可以这样假设,可是你没有铁证,很多疾病都是邪气郁积已久而形成的,为什么它们不由“蕴积”的意思来造新词呢?
宋郭雍《仲景伤寒补亡论》卷十八《伤寒瘟疫论》:“春病温气,与夫时行瘟疫之类,皆无根本蕴积之类,才感即发,中人浅薄,不得与寒毒蕴蓄有时而发者同论也。”
这里明确指出瘟疫“无根本蕴积之类,才感即发,中人浅薄”,可见“瘟”不来源于“蕴积”义的“蕴”之类。
5
“瘟”“疫”来源之结论
古人不说“瘟”来自“邪气郁积”义,他们认为瘟疫的“瘟”来自“温热”的“温”。
《黄帝内经·素问·热论》:“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先夏至日者为病温,后夏至日者为病暑。暑当与汗俱出,勿止。”王冰注:“此以热多少盛衰而为义也。阳热未盛,为寒所制,故为病曰温。阳热大盛,寒不能制,故为病曰暑。”
这里揭示了“瘟病”跟“温热、温气”的关系。古代医家,无一不认为瘟疫的“瘟”来自“温”者,这既有对前代的继承,也得之于他们对瘟疫的实际了解。
孙老师再引多篇古书以进一步论证:
明张介宾《景岳全书》卷十三《性集杂症谟》:“瘟疫本即伤寒,无非外邪之病,但染时气,而病无少長率相似者,是即瘟疫之谓。古人有云:瘟证因春时温气而发,及因郁热自内而发于外,初非寒伤于表也,故宜用辛平之剂,治与正伤寒用麻黃者不同也。此说固若近理,而实有未必然者。”
这里明确指出瘟疫是因温气而产生的。
清戴天章《广瘟疫论》卷一:“若瘟疫,乃天地之杂气,非臊,非腥,非焦,非腐,其触人不可名状,非鼻观精者,不能辨之。试察厕间粪气,与凶地尸气,自判然矣。辨之既明,治之毋惑。知为瘟疫而非伤寒,则凡于头痛发热诸表症,不得误用辛温发散。”
可见,瘟疫和一般的伤寒都有发热的症状。
由此,孙老师总结道,瘟疫的“瘟”只能是来自温热的“温”,这说明先秦时期,人们早已认识到瘟疫具有发热的症状,并且将这一认识成果用构造新词的方式固定下来,方便人们及早发现疫情。从文献中“疫”和“瘟”出现的时序上说,它们都在上古出现了。但这两个词得名的理据各异,“疫”得名强调外部影响,“瘟”强调症状表现,因此人们有了“疫”,还需要有一个“瘟”。
贰 · “瘟疫”之“延”
1
瘟疫与民俗节日
我国劳动人民在与瘟疫的长期斗争中,把一些当令的预防措施发展为民俗节日,不仅点奏着一年年的工作节律,也引领着生活情趣,包括饮食、起居、服饰、旅游等,从而显示着民俗文化的特色。学者孟庆云对此作了探究,试引几例——
元旦为一年之始,除国之祭天、家之祭祖之外,据《广韵》记载,每岁首要饮屠苏酒以除疫气。元代陈元靓《岁时广记·祭瘟神》说,在宋元时代,元旦日四鼓时各家都要祭祀瘟神,以保一年之平安。
农历二月二为“引龙回”的“熏虫日”。农历二月二日多在惊蛰前后,是龙欲升天开始活动。
《千金月令》:“惊蛰日,取日灰糁门限外,可绝虫蚁。” 《月令辑要》:“北围仓,云避鼠也。”
明刘若愚《酌中态》:“二月初二日,各家用黍面枣糕,以油煎之,或白面和稀摊为煎饼,名日‘熏虫’。”
三月三日为上巳节,起自周公。《周礼·春官·女巫》记载,以女巫洁于水上井卜、洛邑、流水以泛酒,后世流觞曲水。汉成帝时,官民皆祓褉于东流水上,以水盥洁(褉者洁也,巳者止也),使邪疾去祈介祉。这一天住城中人踏青。在唐代,上巳节时皇帝赐侍臣细柳圈,云:“带之免虿毒瘟疫。”后世小儿在清明戴柳圈也来源于此。
五月五日为端午节,又称天中节、重午节、浴兰令节、蒲节。据宋代吴自牧《梦梁录》和陈元靓《岁时广记》所载,古代为端午日午时,切菖蒲以泛酒中,饮之可辟瘟疫之气,故日蒲节。《帝京岁时纪胜》曰:“五月五日细切蒲根,拌以雄黄曝以浸酒,饮余则涂抹儿童面颊、耳鼻、并挥洒床间帐,以避毒虫。”这天以五彩丝系臂上,谓之“续命缕”,可辟兵及鬼,令人不病。又以石榴、葵花、菖蒲、艾叶、栀花插瓶中谓之五瑞,可辟除五毒(蛇、虎、蜈蚣、蜗,蟾蜍)。
六月六日为天贶节。传说这天为大禹的生日,故又称神诞节。《燕京岁时记》曰:“六月六日,抖晾衣服、书籍,谓可不生虫蠹”。据《宋史·真宗记》和宋·赵升《朝野类要》所载,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六月六日,天书降,诏以此日为天贶节。这一天要辟恶驱蛊。
八月一日以朱墨点小儿额,谓之天炙,以厌疫。
九月九日为重阳节。因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日重阳。汉代时有官人在九日这天饮菊花酒和茱萸酒,后得长寿,此后民间也在九月九日饮此酒。
除夕,每家有门神。传说黄帝时,有兄弟二人,名神荼、郁垒,能执鬼除疫,后世祀以为神。便画成两幅图象,贴两扇门上,后世演为对联。传说上古西方深山中有恶鬼,长丈余,名山魈,人犯之即病寒热、畏爆竹声。除夕,人以竹烧火中,毕剥有声,则惊走。火药发明后,以鞭炮代之。故除夕放鞭炮,意在驱除瘟疫。
疫情让我们暂时只能“宅”在家中,不妨趁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多读几本书,让知识填充我们的生活,在宁静中丰富学养、寻找趣味。相信在不久的未来,我们总会搭上春天的晚班车,拥抱燕园的暖阳,听它讲——
参考文献:
[1] 孙玉文. 说“瘟疫”中“瘟”的语源.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语言学微刊”, 2020年2月16日.
[2] 孟庆云. 瘟疫与中华民俗文化[J]. 医古文知识, 2004, 21(3):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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