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的文字自画像
《听琴图》(局部),传为北宋宋徽宗赵佶创作的一幅绢本设色工笔画,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画家都喜欢画自画像,以至于自画像在绘画中竟可以单独成为一门类。数量可观,画法也差不多,有的美些,有的怪些,提炼特征,欲成典型。故自画像虽不见得真像画家本人,能由此看出画家心理及人格特质,却是无疑的。
只不过,考诸历史,我们似乎又会发现古代少见自画像,是越晚才越多的。
最早一幅,据说是《听琴图》。因有蔡京题诗,故一般认为是徽宗鼓琴,蔡京童贯二佞听之,画即徽宗自作。这是合理的推测。但毕竟缺乏显证,自画像的历史能否上推至北宋也就不好说。
《听琴图》中的抚琴者
降而求之,则元代赵孟頫自画像可能较为靠谱,因有他自题诗“老子难同非子传,齐人终困楚人咻……准拟新年辞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云云可为佐证。盖虽任官而不得志,故自画像有自我宽解之想,正好为画家之所以喜欢画自画像提供了一种心理上的原因。
赵孟頫(1254.10.20—1322.7.30),字子昂,汉族,号松雪道人 ,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南宋末至元初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派子孙。
西方自画像之兴起,更要晚到文艺复兴时期,其性质又增加了点表演性,所以会选用特殊的装束与姿势以呈现为一个“角色”。
文学上的自画像,显然就比绘画早得多。特别是我国有抒情言志的传统,故即使论理记事之文也都有自剖心迹、树立形象之目的。如后人画的古代圣王像,就都是读《尚书》获得的印象。一如屈子行吟图都是从《离骚》中感受到的:形容枯槁、行吟泽畔。这一方面是文字兼有图绘功能,另一方面是抒情言志的表达方式使然。故扬雄说:“言,心声也;字心画也。”中国文学的基本观念就是如此,认为文字应表达自己的心声、显露自己的形象。
木刻版画,明末清初陈洪绶作。为作者青年时所绘《九歌图》之一。画面上屈原高冠广袖,身佩长剑,踽踽独行,吟歌于泽畔,形容憔悴中有坚毅之色,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形象。
但文体众多,着重各异,其中最直接的,可能是诗。《尚书·尧典》就说:“诗言志”,后来《左传》《庄子》《荀子》也都有这些话。可见是古之共识,也是对诗的基本要求。其他文章,未必便能如此集中地言志,但也并不就少了。
《论语》记载了孔子与弟子们闲坐时,孔子命诸君:“盍各言尔志。”孔子自己也常言志,如“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
大抵古人重立志,谓人生须设一目标,而随时依实践所得,正其涂向、检其得失,以申其感慨,故述志言志之文殊不罕见。
《楚辞》之九思九辩、哀郢卜居,翻来覆去地自誓自叹,最为典型。司马迁对屈原极为同情,但自许则是孔子。《太史公自序》明确以孔子为目标,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他写《史记》,记人叙事,上下数千年,讲东讲西,其实都在言他这个志。
那是他体会的孔子。汉人都说孔子“志在春秋”,故他要另写一部《春秋》出来,以继孔子之志。所以这时志就重叠了,所言既是己之志也是孔子之志。替言为心声之传统拉大了纵深,打开了新的向度。
后来,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多,扬雄《法言》、刘勰《文心雕龙》、王通《中说》都如此。刘勰特别写了《序志》一篇,仿太史公自序,说孔子常梦见周公,自己则梦到孔子,故写书以继述孔子之志。但也有把重叠之志拆开了写的,专讲他人之志,如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送董劭南游河北序》《送石处士序》这类。送别时,赠人以言、勗人以志,希望他人能以此励行。
自序也是一样,至唐中叶而变。本来是言志,但开始把自己当成客体来写,如刘禹锡《子刘子自传》、陆羽《陆文学自传》。这种自传与自述截然异趣。虽然刘知几《史通》以为《离骚》即自传之祖,其实《离骚》是自说自。刘禹锡、陆羽等自传却是自说他,把自己当别人来描述,视角及叙述方式都不一样。如人视镜,镜中之我是我非我,似我而笑,非我能言,左右异反,凹凸别致,我耶非耶,是一是二。
《离骚》
趣味正在我与他之间,心声别弹,狡狯或于生同于异之外。假面甫戴,仿史家传记之体,乃曲苑代言之篇。若溯渊源,或许陶渊明把自己化为形、影、神三人相对话便是它们的先声。当然,汉人《答客难》《答宾戏》一类文体已通过主客对谈来述志了,自传则是把这种假拟问答的形式抛开,直接以假做真,代言上场。
以文学看,如此序志传我最具诡趣。镜子既映照着自己,又有各种折射反光,凹面凸面,形成一种迷宫镜像。真幻合一,重新塑造了与外部不同的空间和自我。人活在自己和镜像之间,是一以与,多乃至无穷多的关系。人到底有多么自恋或寂寞,才会如此自说自话或自说他话?自己到底有多复杂或多单纯,才须要化身来讲自己的故事?单纯,是他竟以为别人会相信这就是真正的他;复杂,是他别无办法,只能找一条叙事线索来勉强贯串纷乱的生涯。想让人家记得这样的他,于是他抛掉了许多他的梦与肉。可惜读者往往太傻了,认假作真,心安理得,以为他即是他所写的。他造的镜子,镜子里的他终于就渐渐替代了他。自传大兴,人人都开始涉笔了。
方今赠序之风已绝,序志之文亦少,就因只有镜像而没有志了。在镜中曲折了的,除了景象,还有时间。康德说时间乃单维之线,胡塞尔就说不然,只是意向性组合之网,博尔赫斯则说:是呀,是线,但是作为直线的希腊迷宫。
自传就是意向性组合的迷宫,常会让时间在其中扭曲了或失去了。当时真发生这样的事吗?这事是这样的时间顺序或因果吗?许多自传开始纷纷改名为回忆录,就是因为回忆多有误忆,乃是貌似真实经历的错乱。时间常在此怔忡犹疑,不能保证都是真的。
我在此潮流中鼓浪前行。也序志;也心声心曲,自歌自娱;也如说他人梦;也自述述他,自赠己序,形神相吊;也要答客难酬宾戏,庄言端语,夹以谩谐。故其中有纪实者、有删略者、有隐藏者、有曲饰者、有表演者、有强化自我认同者,杂然汇于笔端。特点嘛,倒在序志的志上。序传之体,本是要述志的。是因有志可序,人因志传,故才写这些文章,以期不朽,并看看未来究竟能践行其志到什么地步。所以文章技艺固然可以炫巧,自己面对自己的志却没有造作或装扮的意义。
那我的志是什么呢?40岁那年出版《四十自述》,以鹏程问道为副题,表明我是跟孔子之一样,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问道求学之过程都呈现于书中。情况大约与司马迁、刘勰相似,都是景慕圣人,说小子意在于斯。
《龚鹏程四十自述》 龚鹏程 著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8年5月
定价: 33.00元
项羽设鸿门宴前,范增曾告诉他:“刘邦入关中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我的志则似乎比刘邦还大些。但学孔子可能还只能算是中志。上志应如墨子那样讲“天志”,是对时局还有高度期待的状态。下志嘛,狂者有为,皆略如刘邦,想对世界做更多的猎取;狷者便将如屈原,有所不为,是对人生已失望的洁身自好。凡中志者,都只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子那时,礼崩乐坏,故他以删诗书、正礼乐为志,说:“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自觉担当起继绝存亡的角色。
我的时世,礼崩乐坏更甚于孔子,因为除了纵的文化断层,还有中西文化交冲的横向问题需要处理。故我有点像李白。李白自谓:“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述,指继承。当今文化断层之世,能总体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各方面的人太少了。正应了一句古话叫“不绝者如缕”,是命悬一线,某些东西很容易就会失传甚或已经失传了,所以我要继承之。
删,则指对传统的淘洗整理。面对未来,仅有传承仍是不够的,还需归纳提炼之,如孔子那般删诗书、正礼乐。孔子距今已数千年,遗泽已渐淡薄,正待我人出来删之述之,继承发扬以开未来千年之辉光。
《龚鹏程述学》 龚鹏程 著
商务印书馆 2019年1月
定价:92.00元
如何实践此志,又做到什么地步,具详《龚鹏程述学》一书。 书凡六卷,以诗、书、礼、乐、易、春秋区分。这是中国文化之源,也是孔子所删正垂后之教,后世诸子百家乃至佛教道教西方学术,大抵亦可并入这几大系统中去叙述。叙述它们在近代的遭遇、学界对它的争议、我继承的状况和归纳提炼之所得。当然,也包括我对它未来发展的设想和实验。
我的经历与时代之流程,乃因此如捆麻绳,双股绞成一线。说它即说我,说我也是它,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只不过,镜中之面虽可略得彷彿,镜中时世却不敢保证。一人所知所处,毕竟只是时代之一角,小小菱花,何敢妄言遍摄大千?因此我说我所叙述的只是当代学术史的一个小剪影小侧面,虽然这一面亦不可或缺。
时代的风火轮滚动得如此之速,带着我们一路高歌猛进,进到一个又一个新领域,是我人当感谢的。但生命终究不能绑在这飞轮上不由自主地打转。野马尘埃,飘扬亦常如鹘如鹏,但它不是鹏,鹏另有飞行的路径与目标。可能是回返北溟,可能“海运则将徙于南溟”。故人既在时代又当超出时代,必须心有天游。心有天游者多半能享受孤独。我游心游世之迹,早期写为《四十自述》,现在续写《龚鹏程述学》,前者问道,后者践履,以重开礼乐文明。各有侧重,但都可算是孤独者言,自说自话。
本文作者龚鹏程,为著名学者、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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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光明日报》2019年6月22日09版“游心游世之迹“
图片来源: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版编辑: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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