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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屡屡败给保健品,谁能拦住权健的“疯狂”?

辛颖 熊平平 活粒 201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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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14年间,权健以火疗店为入口,发展成为一家年销售额接近200亿元的保健品公司;来自科学界的质疑与十多起安全事故为何没能阻止它的迅猛扩张



《财经》记者 辛颖 熊平平 | 文   鲁伟 王小 | 编辑


权健自然医学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权健)深陷舆论风波,此事仍在发酵。12月27日下午,天津市委、市政府责成天津市场监管委、市卫健委和武清区等相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权健展开调查核实。


事情源于12月25日丁香医生的“揭黑”文章《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将权健推向风口浪尖,该文称,患癌女孩周洋几经手术、化疗病情未见好转,家人决定转而服用权健“抗癌”产品,但周洋最终病情恶化离世。


12月26日,权健发布“严正声明”,称上述文章不实,要求“丁香医生”撤稿并道歉。丁香医生随即回应“不会删稿,对每一个字负责”。


双方孰是孰非有待调查组给出最终定论,但保健品行业市场乱象再度被掀开,权健涉嫌夸大宣传、涉嫌非法传销等问题引发众怒。


周洋的故事不仅牵出权健这家保健品帝国的发家史,也戳中了无数家庭中循环上演的保健品悲剧之痛。


根据丁香医生的报道,周洋的父亲周二力付了5000元现金(权健后来辩称是免费赠送),换得了一款紫草体用精油、一款粉末状固体饮料、一带没有配方说明的中药制剂。


权健作为一家商务部批准能以直销方式经营指定产品的企业,在2015年7月29日备案了这款紫草体用精油,产品属于化妆品;另一款“大枣药食同源固体饮料”,则既不在商务部直销行业管理网站的备案直销产品列表内,也不在原国家食药监总局的保健品备案信息中。


不论这些产品的资质、检验、原理、功效怎样的,在权健经销商和直销人员铺就的“市场中”,都卖的火热。


(图/视觉中国)


这不是权健一家企业的故事,“直销保健品也是个挺奇特的圈子,他们完全不走药品的经销渠道,但在县城、乡村的市场下沉又做的非常好。”一位医药行业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


保健品的官方定义为,“食品的一个种类,具有一般食品的共性,能调节人体的机能,适用于特定人群食用,不以治疗疾病为目的”,但在现实中,保健品往往存在夸大疗效、诱骗消费者购买的现象。


据《财经》此前报道,保健品市场的监管,食药监局、工商局和卫生部门都承担部分职责,但并未形成监管合力。


一位来自北京食药监局负责稽查的人士曾对《财经》记者直言,虽然保健品基本上都归食药监局管了,但这并不意味着食药监局能有效管理保健品市场。原因在于,尽管很多保健品在销售时存在夸大疗效、甚至当药品推销的情况,但取证困难。这种现实造成保健品市场只有少数案情重大、影响恶劣的案件才最终被司法机关查处。


以火疗店为入口


一年前,罗敏的妈妈第一次在电话中提到“做权健火疗”的时候,罗敏就有些疑虑,网上搜索到信息更加剧了不安。罗敏妈妈退休已7年,胳膊偶尔有些不适,变天的时候关节隐隐会疼,经朋友介绍去火疗店“治病”。


整个人蒙上打湿的布,酒精引燃后火苗瞬间在布面上铺开,“工作人员就能根据火苗的颜色分析健康状况”,这就是近年在养生领域迅速蹿红的火疗,也是权健的三款起步“神器”之一。


早在2005 年,权健的招牌火疗问世,权健董事长束昱辉注册了三项发明专利,其中“一种用于火疗的实施流程”发明专利写道,治疗的疾病从脑部萎缩到到秃头,从耳聋到子宫糜烂,从肾虚阳痿早泄到面瘫便秘肩周炎。


不过,权健提请的两项专利,“一种用于火疗的实施流程”和“一种火疗液”的状态均在2015年12月16日变更为“发明专利申请公布后的视为撤回”。


虽然,火疗作为一种历史中确实存在的“古法”在中医界被承认,但现在即使中医也没有将这作为一种正式的治疗方法。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医院针灸科主任医师房繄恭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公开表示,火疗充其量就是个温度刺激,跟具有确切疗效的艾灸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主要是社会上提供养生美容保健服务的会所等非医疗机构比较推崇。


原国家卫生计生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下发的关于中医推拿按摩等活动管理中有关问题的通知中,相关部门对中医推拿、按摩、刮痧、拔罐等均作出了规定,但不包括“火疗”这个项目。


没有明确“说明书”的火疗却成燎原之势。根据新京报的报道,权健旗下已有 7000 多家火疗养生馆。


《财经》记者查询裁判文书网发现,据不完全统计,权健火疗牵涉十多起安全事故,甚至包含一起死亡案例。但在这些安全事故中,受到惩罚的都只是火疗店的经营者,权健几乎每次都“毫发无损”。


尽管权健的“火疗”备受争议且屡生事端,但通过火疗馆这个“入口”,很多人“走进”权健的保健帝国。正如罗敏担心的,妈妈不仅做了火疗,开始买各种保健品,还到处向亲戚朋友推销。


“高大上”的门面


权健总部所在的天津武清,有一条以它名的权健路,这里正是权健全国经销商“补充知识的”大本营,到武清参观也成了必修课。


吴起也是在武清了解真正的权健,绝不只是简单的火疗店。


吴起二十年没联系的中学同学突然回到兰州提出要聚聚,“她当初嫁到山东去的,这次回兰州挺突然的,就说开了个火疗店请大家感受一下”。


一同参加聚会的五个人中,只有两位想去看看。吴起在物业公司做电工,人到中年,虽然从未进行过任何中医养生疗法,平日里也非常注重食补、健走,就决定去试试。


这家火疗店不在街面上,而是居民楼中。两室一厅的房子月租金在4000元左右,装修不错就是设施简单,几张火疗床、几个陈设权健保健品的架子,屋内贴的都是权健的广告。5个员工是从都是从外地过来的,开店、休息都在其中。


一个疗程十多天,每到快下班的时间就会收到一条同学的“火疗”提醒短信,“刚开始她说什么都不收钱,推辞了几次之后觉得实在过意不去。我按照50元一次的标价外加买了点保健品,给了她两千,然后她的电话、信息就都没那么频繁了。”一个疗程结束后,另一个同学就不再来了。


吴起认为是自己的口才被看中了,“另一个同学有点内向,她可能觉得我适合去宣传产品,发展下线,所以开始跟我说入伙的事,这个能挣钱。”


心动不如行动,吴起立刻买火车票,周五晚上出发,直奔天津总部。火车票的钱是吴起自己出的,同行还有四人,都是他们从兰州周边发展的“伙伴”。


在武清的行程非常紧张,但忙中有序。中午到之后几乎没有吃饭的时间,周六两场会。吴起介绍,主要的模式的是现身说法,下午的会大概三百人,都是快递员、环卫工人如何通过权健致富的故事,然后一个简单的产品发布会。晚上的会在酒店的房间,挤挤二十多人一起听,是高级人员的致富故事,以及详细介绍如何计算‘收入’,买7500元的产品入伙,发展新会员和卖产品都有提成。


不过,吴起的整个行程都没有见到权健的人,只是产品发布会上有个自称是权健产品经理的人。


周日的行程便是参观“总部”和权健天津肿瘤医院,“医院一楼满满的人,不全是老年人,大多和我一样是从全国各地来参观的,还有拍照的。”吴起透露。


这是权健总部的常态,周洋的父亲也在丁香医生的采访中描述,权健看起来不像个医疗机构——金碧辉煌的大厅和办公室,来参观考察的人络绎不绝,束昱辉和各种领导的合影挂在办公室墙上。


权健曾冠名、赞助过国际公路自行车赛武清赛段、天津女排、天津足球俱乐部,还有京沪高铁“权健号”。天眼查信息显示,权健控股31家公司,束昱辉本人也涉足上市公司。


“我那同学说过,外表的体面是首要的,就是贷款也得让别人认为你过得好,才会信任你。火疗店租的都是环境不错的房子。”吴起对这种发展新会员的模式有些犹豫,最终没有用7500元入伙,同学的火疗店开了半年就离开兰州了,附近的两三家权健火疗也都没超过一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吴起一样“幸运”,更多的人在“介绍”、“参观”、“学习”等一系列环节后“成功入伙”。


败下阵的科学


有一段时间,罗敏和妈妈的微信几乎被权健占据,妈妈发送的都是权健产品如何好、如何神奇。罗敏对攻,一一发送破解链接,如何科学辟谣、如何识破骗术。


罗敏现在过年回家都有心里压力,“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口才还是挺好的,不仅说服了我爸,拽上了我姨,还骂走了各种好心劝她的晚辈。她不敢告诉我联系过多少亲戚,可人家的孩子都找到我了啊,虽然要接受兄弟姐妹们的各种控诉,但都不生活在一个省,我也做不了什么。”


家里摆着权健几乎全系列的产品,罗敏在网上看到的、没看到的都有。


罗敏在关注权健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群,群友两类人,接触过权健但又退出的,仍在局中人的家属们,简称“权属”。


大家除了吐槽就是交流“反洗脑”经验。他们流过泪、动过手,苦口婆心的劝过,撕破脸皮的骂过。几年的“斗争”下来,权健的发展有目共睹,“反洗脑”的理论资料都攒成了文件夹。


然而在《财经》记者接触的几位“权属”中,并没有人因为这一轮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而将家人“拉出来”,他们只是自己多了一些和家人据理力争的底气。


每次舆论的旋风都手持两把大刀而来,科学的证伪和法律的界限。然而科学终究不能说服所有人,合法的销售也并非就能让大家都满意。


天津的权健不是第一个被科学质疑的,青海的冬虫夏草、内蒙古的鸿茅药酒,还有无数遍布公园、广场但并不为人知的产品,他们总是能在市场中找到自己的“客户”,在经营中找到“合伙人”,在发展中找到“支持力量”,生生不息。


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朱效民在其文中(《科学家参与科普的“利其器”与“善其事”》)提到,科学事业和科学家也不再被视为没有自身利益的价值中立者了,这无疑都使得普通公众不得不加强防范警惕、自我保护和共同参与的意识。今天的科普不应只是对公众进行单向的指导、教育、宣传,而是提供服务、积极沟通、寻求共识的双向互动的过程。


权健火疗店当然也失手过,如前所述,在一些火疗店的安全事故中,权健被列为被告,但最后又屡屡“涉险过关”。


北京鼎臣医药咨询史立臣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近年来年的监管重点还是在药品,备案制的保健品监管很弱。其实超经营范围销售、夸大产品功效,到店里都一查一个准。”


但清查全国此类店铺需要多少监管投入呢?答案并不乐观。

 

调查组:“违法的坚决打击”

 

深陷舆论漩涡的权健,在法律层面遭到广泛质疑,针对媒体揭露出的问题,这家年销售额接近 200 亿元、通过7000 多家加盟火疗店触及全国各地的商业帝国企业,或涉嫌非法传销等多个问题。


多名律师公开质疑权健背后的法律问题,上海市海上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刘晔告诉《财经》记者,权健势力强大,资产规模数百亿,早前2014年央视《焦点访谈》等节目都有揭露它的问题,但仍然屹立不倒。


在公开质疑权健法律问题一文中,刘晔指出,涉及权健经销商的数起传销刑事案件中,权健的主要负责人、责任人都不在法律追责的范围内。


《财经》记者从公开的司法文书网查询到,一份2012年吉林省蛟河市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权健旗下的“人人系统”发展下线会员达400余人,并将传销款汇到“天津权健自然医学发展有限公司”,从公司获得提成款,涉案金额人民币263.6631万元。


上述判决书上,证人秦某某的证言称,孟某某对上的领导就是权健创始人束昱辉。但该案中,权健的销售团队“人人系统”的最高领导人孟某某等四人,因“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返利依据,骗取财物”的行为被判处组织、领导传销罪。


刘晔对《财经》记者表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24条规定,传销属于层级发展,追究犯罪时一般要追溯到最高层、高层,因为至此才能确定谁的行为达到符合传销犯罪构成中的组织者、领导者要件。


“所以不禁要问,丁香医生一文列举的传销犯罪案件,从事实和证据角度,最高层级到底可追溯到哪?”刘晔提出疑问。对权健是否涉嫌传销,天津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据天津官方公布信息,权健有关传销的质疑虽然一直存在,但由于取证较难,未能坐实。


针对公众舆论,在中央层面,国家市场监督局已发布公告,再次强调《广告法》《食品安全法》等法律规定:保健品不能宣传可以治病,严禁夸大功能范围,进行虚假宣传,天津方面亦紧张对权健展开调查,公众期待监管部门对权健的公正调查结果。


据“津云”微信公号的消息,12月28日清晨,调查组相关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天津市委市政府一直对此高度关注,要求尽快查清事实,回应社会关切。“按要求,我们将根据调查结果,依法分类区别处置,合法的依法保护,违法的坚决打击,违规的取缔整治。”该负责人表示,对涉及到专业领域的,调查组已邀请相关权威专家进组协助核查,此外也一直在与国家相关部委和兄弟省市积极对接,对专业技术认定等层次高、专业性强的重要工作,寻求指导帮助。“一经查实违法违规行为,将坚决打击,严格处罚,毫不手软;对于合法经营部分,我们也会进一步予以规范,加强监督和监管。”


调查组的结论出来之前,权健的故事仍在继续。


选择权健的时候,周洋的父亲是面对癌症的绝望、罗敏的妈妈讲了一辈子的课退休在家、吴起正经历中年男人的情感危机。儿女很难每天关心父母的生活,但“权健火疗店”的员工会每天都记得提醒他们该做火疗了,该吃保健品了,该把这么好的产品介绍给更多的朋友了。


(文中罗敏、吴起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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