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工地上,日薪200元的建筑工正在老去
近年来,上海、天津、深圳等多个城市先后出台建筑业超龄农民工清退令。清退界限划在60岁或55岁。
“超龄”之后,离开工地该往何处谋生?这些50多岁的建筑工人呈现出同样的迷惘,“走一步看一步”,是他们应付未来的无奈之选。四川人陈金明话里透着凄凉,“能不能活到60岁还是个未知数”。
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1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21年全国农民工总量,50岁以上农民工近8000万人,占了总数的27.3%,这一比重自2008年(总规模有统计数据以来)连年上升。
工地上的大半辈子
3000块的生活费,陈金明要给老家寄2000多元,女儿、儿子、儿媳妇、小孙子都在老家生活,孙子身体不好,每月要去看医生。寄回家的钱,1200元是女儿的生活费,她还在读高中。剩下的1000多元,用于家里的电费、水费,燃气费和人情来往。儿子在老家打工,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赚的钱养活自己都不够”。
陈金明在工地上干了大半辈子,长期绑着安全绳吊在空中,背几百斤的重物也是常事,经年累月腰椎出了毛病。 来这个工地之前,他在老家待了6、7年,照顾小女儿,做做农活,打点零工。为了养家,妻子去了大城市打工,几年前跟陈金明断了联系。
妻子离开后,他独自操持一家生计,儿子的婚事是他一手操办,彩礼十多万,是从亲戚那里东拼西凑来的。背的债全靠陈金明来还,孙子2岁了,债还没还清。
“这都是命啊”,陈金明在凝重的暮色里慨叹。
土里刨食,养家糊口都难
疫情之后,何太平一年能做个7、8月的工,“自己一天都不想休息,可没办法”。去年他在福建三明一个体育馆项目上做工,结余的工钱,大年初一当天总算打到了他银行卡上,“这样的老板,我觉得还是不错的,是吧?”
罗钢、何玉枝夫妻俩是重庆人,做建筑工之前,他们在本地砖厂打工,每月工资也是一两千块。四川、重庆多山地,在罗钢、陈金明的老家,每个人只有几分地,一年下来的收入更低,种菜的话,菜价也贱,“四季豆一斤几毛钱,哪像深圳,一斤能卖好几块”。
夫妻俩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一年也得两万多,罗钢父母80多岁了,几个儿女都在外打工,老父亲去年生了一场病,到现在还不能下地走路,全靠老母亲照应。
老家人情往来多,孩子周岁、老人做寿、红白喜事都要出礼金。春节回到家里,走走亲戚,给老人一笔养老钱,再给孩子交了学费,夫妻俩辛苦一年,剩下的两三万被掏得干干净净,“只能继续出来打工”。
在陈金明老家,土地被成片地承包了出去,一亩地一年能收到的承包款只有两三百块。去年在村里,有个承包土地的老板,雇了村民帮忙收割水稻和油菜, 陈金明也去了,干完了老板不发工钱,陈金明跟其他人一块去讨债,村长明里暗里帮着老板说话,到现在大家的工钱也没拿到手。
“国家用了很多资源扶持农民,但是在老家,很多事情就是把你当做叫花子一样”。
“没钱的人,哪里讨得到老婆”
正对出租屋大门的简易餐桌,以及何太平坐的小板凳,是几个工友用薄三合板自制的。城中村的这间两房一厅,住了何太平和其他5名工友,6人也是房东规定的人数极限。
房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床、自制餐桌、板凳,再无其他家具,也看不到一个行李箱,双层床的上铺悉数被拆了下来,平铺在地板上,床板上只铺张凉席,除了随身衣物,这群人再无行李。
“在外面漂来漂去,什么时候都是临时的”。
这些年,何太平跑遍了南方的工地,一个工程做完了,下一个活还得去找。有时候坐着火车过去了,工地已经不需要人手了,他在城市里停留三五天,找不到新的工地,只能拎着行李卷再回老家,“最短的一次,就是当天来回”。
屋子里6个人都来自广西檀圩镇,镇子距离中越边境线不到200公里。三个男人姓何,与最年轻的小彭来自同一个村子,另外两个人姓区,是同宗叔侄,来自隔壁村。
老区今年50岁,到现在还没结过婚。这间出租屋里,娶妻的只有何太平与一位40多岁的工友。 何太平和妻子没有结婚证,20多年前,他去越南花了3000元,找了现在的妻子,妻子跟他生下一儿一女,到现在还没办下户口。
“肯定想结婚啊,我现在这么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嘛。”提起找老婆,老区很是无奈。
小区30多岁了,也还没有对象。以前找老婆不容易,现在更不容易,几个男人聊起这个,话稠密起来,八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后,当地很多女婴没能活下来,“有些家里生了女孩,直接丢在路边”,到了现在,成年男女比例出现失衡。老家的女性变少了,她们也更希望嫁到发达地区,“我们这些没钱的人,哪里娶得到老婆”。
出租屋里,年纪最小的小彭,也有30岁了,他在后厨干过好多年,觉得厨师没前途,“找不到女朋友,有什么前途,现在没有妹子做服务员,都去夜场、KTV了。”
到工地做水电工,小彭还是找不到恋爱的机会,工地也有单身女性,但那是“在项目部坐办公室的”,他自认与她们不属于一个世界。做体力活的女建筑工,无论年纪多大,身边都有丈夫或男友。
老陆是龙华某个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他接近60岁,湖南口音浓重,听普通话也相当吃力。
何玉枝同住的十几个工友当中,有三对夫妻,考虑到男女混住,所有床铺边都挂上了布帘。说不清是由于空间拥挤,还是小家庭的存在,屋子里多了些市井的琐碎与暖意。
对何玉枝来说,这样的居住条件算不了什么。还有些工人,把一两岁的孩子带了出来,一家三口也只能挤在一张床铺上。
晚上8点,何玉枝做好了三菜一汤,餐桌是床铺边的一张小折叠桌。在夫妻俩的邀请下,我和陈金明蹭上了这顿晚饭。
房间内侧,晚归的工友在电磁炉上炒菜,空气里飘荡着炝锅的香味儿,家常而轻松的气息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罗钢从床下的盒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倒满了一次性水杯,他手臂酸痛,喝口酒能舒服一些。就着手里的饭菜和小酒,罗钢、何玉枝、陈金明用四川话聊着闲天。
再过两个小时,他们会关灯睡觉,第二天早上7点大家要赶到工地。在他们辛劳、繁重、飘摇的大半生里,这是难得的休憩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