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可你不相信我”

2016-10-13 图文编辑·日京川 纸城

纸城小报：《隐藏摄影机》是迈克尔哈尼克的第４部法语电影，由法国影帝丹尼尔·奥图和影后茱丽叶特·比诺什携手演出。英国《卫报》评论这部电影是“21世纪第一部伟大的电影”（The first great film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这一点并非言过其实。

我们能够从多个层面来解读这部影片：从个人的角度，这里有欺骗、内疚、嫉妒、猜疑、仇恨与发泄；从家庭的角度，这里有信任、家庭、亲子关系、背叛；而从最宏观的角度，我们则可以看到中产阶级与底层、社会主流与非主流的对立、法国与阿尔及利亚的冲突、西方世界与阿拉伯世界的不谅解。这里任何一个主题都可以单独早就一部伟大的电影，导演却在一部电影中将所有这些主题完美地浓缩在一起。

这是一部值得大家反复回味的电影。下面是导演哈内克在接受采访时，讲述的有关该部电影的拍摄始末，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入和清晰地思考哈内克想要通过电影传达的信息。

电影情节回顾：

巴黎著名的电视文学节目主持人乔治收到了一卷录像带，拍摄的内容是他和妻子安，以及他的儿子皮耶侯住的那条街和他们公寓的大门。

此外，包裹里还附了一张血腥的简笔画。此后他继续收到内容相似的录像带，警察对此无能为力。

其中一卷拍的是乔治度过童年的地方，他们家的农庄。乔治想到年少时曾寄住在自己家的伙伴马耶缔。

马耶缔是他们以前雇用的阿尔及利亚籍农工的儿子，乔治曾经梦到他。

乔治梦境中的童年时的马耶缔

然后，乔治的假设被确认了：又有新的录像带寄来，里面拍了一辆车以及如何去马耶缔位于罗曼维尔的公寓路线。

乔治按照路线到了马耶缔家，但马耶缔坚称那些录像带不是他寄的。

乔治对妻子隐瞒了这次会晤，他却收到了一卷这场会面的录像带。安看到了。乔治为了替自己辩解，便和妻子详述马耶缔的故事。

马耶缔的双亲在1961年10月17日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所发起的游行中丧命，于是乔治的爸妈决定收养马耶缔。

童年时的乔治

极度不安的乔治为此而吃醋，诬陷马耶缔恐吓自己，马耶缔因此被乔治的父母送走。有一天晚上，皮耶侯没有回家。乔治请警方逮捕马耶缔和马耶缔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皮耶侯出现了：他前一晚在同学家里过夜。马耶缔请乔治到他家去。

这个阿尔及利亚人非常冷静地重申自己的清白，然后突然举刀自刎。警方确认了马耶缔的自杀。

马耶缔的儿子跟踪乔治到他上班的地方，试图向乔治证明自己并非录像带的拍摄者。

乔治回到家里，吃了颗药准备睡觉。半睡半醒间，他想起马耶缔小时候被迫离开的景象。

马耶缔被带到远离农庄的地方。这个分离因乔治而起，才六岁的他，诬陷马耶缔用斧子杀死公鸡恐吓自己。

乔治梦境中的马耶缔

在校门口，马耶缔的儿子和皮耶侯交谈。两个年轻人一起谈了好一阵子之后，马耶缔的儿子先行离开。皮耶侯则和同伴们会合。

最后一幕，左下角马耶缔的儿子和皮耶侯在交谈

乔治对马耶缔无端地猜疑来源于自己年少时对马耶缔的伤害，而自己的心虚，转眼就成了揣测别人的有力证据。乔治受到了高等教育，跻身精英阶层，而马耶缔则在孤儿院里荒废了大好青春，成为被打上各种特殊烙印的“下等公民”。在乔治眼里，马耶缔有着不容置疑的讹诈动机，真相即使还未揭开，他已经言之凿凿。可怜的马耶缔被剥夺了辩解的权力，无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能在乔治面前饮恨割喉，但愿这样的消亡，能够唤醒自己在乔治，或者是上层社会面前的一点点尊严。

电影的过场，欧洲和美国在中东的军事新闻穿插而过，也许导演在告诉我们，虽然有人宣称贫乏的民族在仇视高贵的文明，他们用卑劣的恐怖手段讹诈、破坏着他们眼中的秩序；不断有人宣称别人是流氓国家，是恐怖分子，也许这种揣测只是立足于肉食者在舐血后的防范，立足于高贵者披着低贱者皮毛时候的心虚。有时候，“精英国家”的偏见往往会成为一种主宰他者生死的“结论”。

导演哈内克

就连丹尼尔·奥图这样的演员，也需要试镜吗？
丹尼尔不用。《爱》的让·路易·特兰蒂尼昂也不需要，我们如果相处不好，我会非常惊讶的。我和那些演技派演员从来就没有任何问题。就连有难相处名声的伊莎贝尔·于佩尔，我们也只有过一次争执而已。那是在拍《狼族时代》时。我们争执的是他们到车站时那一场戏。她应该向车站里的人介绍孩子，并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却突然丢出一句说，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她，绝对不会这么说。我回答她，现在不是她在说话，而是她饰演的人物在说话。她很不高兴地回我：“你都不给我自由发挥的机会！”伊莎贝尔生了五分钟的气之后，便演完那场戏，然后很快就忘了这个不愉快。演员很棒的时候，戏导起来常常很容易。

丹尼尔·奥图饰演的乔治

您从未想过出现在自己的电影里吗？
我出现过一次，好险你还没看过……《大型垃圾》！这部片里有一幕，有个老先生从他家下楼，要去坐那辆他叫来的出租车。就在此时，有个年轻人跑到他前面，抢先坐上了车。我觉得饰演年轻人的临时演员演得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我解雇了他。而且，我们已经浪费掉太多时间，于是我决定亲自上阵。这是我所有的电影中，我唯一出现的一次。因为这部片彻底失败，所以我决定——以迷信为由——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的电影里！

从此以后，您没再参与其他电影的演出了？
没有，不过我愿意演修士的角色，因为我觉得他们穿的带帽长袍很酷。或者是演一个精神科医生也行。我只能胜任这两种角色。

我们期待您下一次的演出的表现。让我们回到《隐藏摄像机》。您再一次证明了，现实与我们的理解存在差异。然而，这次您选择了数字化拍摄，模糊掉更多的线索：从开场镜头就设下陷阱，用全屏幕拍摄主角正在看的那卷录像带。
我打算从电影一开场就让观众发现，自己将成为何种程度的影像受害者。

您在写电影剧本时，就已经有用高画质数字影像拍摄的想法了？
是的，因为《隐藏摄像机》是《班尼的录像带》的反差。在《班尼的录像带》里，有电影影像和录像带影像之间本质上的差距。但在《隐藏摄像机》中，我想让观众不断地掉进我为他们设下的陷阱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让叙述故事的电影和被录下来的影像画质相同。

《班尼的录像带》

录像技术的选择使您的创作形式面目一新，也让您在自己熟悉的主题中，更能有所发挥。即便是一个知识分子，就像丹尼尔·奥图演的角色，当他面临即将失去工作的危险时，也有可能做出最原始的行为。
他的确打算为这件事战斗，因为工作就是他人生的全部。然而，当他的行为使他落入陷阱时，他的问题便回到了过去。他万分肯定那些录像带是贝尼舒演的那个角色马耶缔寄给他的，于是直接去威吓马耶缔，而不是向他致歉，愿意尽其所能来帮助马耶缔。如果当初他是这样反应的话，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大半。

相反地，当乔治提议用钱来帮助马耶缔时，是为了更彻底地羞辱他。
乔治无法忍受别人指责他，因为他掩饰了自己当年的罪行。他也没办法向妻子坦诚，因为他对自己得去见马耶缔的真正理由扯了谎。

所以说，《隐藏摄像机》是一部以“谎言如同人类生存起源”为题的电影？
每个人都在自己心中藏着一些难以启齿的小秘密，并竭尽所能地想尽快忘记它们。

片中主角在他的专业领域也做出相同的反应：监看他的文学节目如何剪辑时，他要求剪掉某些片段……
在这里，我们可将它视为职业上的惯用手法。

但您会拍这一段，应该不是因为凑巧……
那当然！

拍摄中的哈内克

不少影评将《隐藏摄像机》的主角乔治拿来和王尔德（Oscar Wilde）的格雷相比：都是形象温和的公众人物，内心却隐藏了一个可怕的人……
我们不应该太夸张，毕竟乔治犯下的罪行并不是真正的犯罪。当他是小孩子时，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长大成人后，当他再次面对自己以前的错误，感觉自己被逮住了，就以某种令人厌恶但非常人性的方式做出反应。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罪行，所以怪罪他人：这是一种很容易理解的行为。然后，马耶缔自杀了，他的罪恶感又再度出现。当马耶缔成为真正的受害人时，乔治便跌入了某个几乎是悲剧的陷阱里。但他无法预见这些。通常，人在生活中遇到伤害，不会就这样自杀。就像是一个习惯开快车的人，有一天突然撞死一个小孩，他的一生绝对会因此而永远痛苦不安。而这个意外，来自于他那直到出事前一刻都未曾导致悲剧的惯性行为（开快车）。这就是人生的复杂。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行为不检点、我们就是没人性的人。

关于这一点，“人不可能逃脱那无法对抗的人性罪恶感”，我们觉得《隐藏摄像机》表现得十分明确。做得最出色的就是我们已经讲过的最后一幕。那一幕相当难解读，以全景来拍马耶缔的儿子和乔治的儿子在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会面的场景。某些观众甚至没发现他们出现在大银幕上……
要是在电视的小屏幕上，就更看不清楚了，因为这个镜头太广而人物太小！就算是在电影院里，还是有一部分观众没看到他们。不过也只好算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方式能拍这一幕。

最后一幕

这非常有可能是因为，最后一幕的画面下方出现了一辆停在校门口的车子车顶。这样的取景看起来不太严谨，比较像是监视器里的画面，而不是您拍摄的画面……
但是，对于画面出处所产生的怀疑，其实应该是双向的：如果我们认为它是事实，那它就有可能是被录像带揭发的。反之亦然。

虽说如此，这个相当特别的取景，非常有可能让人误以为是录像带的主人所拍，或者也能说成，它象征着一种不分时间性与通用性的人性检视？
这就是个人解读了，我不想评论。

到目前为止，关于这个结局，你遇过能给出好解释的人吗？
没有，因为不只有一个合宜的解释。这点非常明显。这个结局本身就是为了引发各种不同的见解，所以不可能只有一种解释。我们会在其中看到自己内心想看到的。就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我们会分析某些事物，因为觉得它能为我们带来这个或那个，但事实上，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但是，您呢？您自己有一个解释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是什么，毕竟这场戏的对话是我写给在学校门口碰面的两个年轻人的。

您似乎永远都不打算揭露那段对话的内容……
没错，因为那样会产生反效果。况且那也不是这部片想探讨的主题，只不过是一种用来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手段。然而，现在的人因为深受美国电影和电视的影响，以至于完全看不懂结尾。我已经收到证据：苏西接到非常多的朋友打来的电话，先说了很多关于电影的正面评价，然后才承认看不懂结局。

在《隐藏摄像机》里，您以电影语言试着表达主角的思想。就像丹尼尔·奥图饰演的乔治，当他收到嘴里流血的图画时，那个一闪而过的镜头中，他又见到了孩提时的马耶缔。
没错，我希望呈现人的记忆是如何和影像结合在一起。在看到图画的情况下，所有的回忆就被某种感觉启动了。然而，乔治脑海中涌现的过往画面却被当前的状况打断。只有在接下来的电影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渐渐拼揍出来，乔治也和观众一样，最后终于明白了图画的意义。

那些寄给乔治的匿名画是谁画的呢？
那些都是我构想出来的图案。我先画好草图，然后由美术人员完成它。每张图都必须符合童稚的风格。

稍后，您又描绘了乔治做的那个有两个孩子和一只公鸡的梦。您告诉过我们，您不喜欢电影里的梦境，因为一般来说都缺乏可信度，但若是心理影像的剪辑，您就很有兴趣。
那是一种非常有效率的说故事方法，也是一种制造紧张的方式。观众会开始反思自己看到的一切，想起自己稍早看到的影像，脑筋也开始运转。不过，那样仍旧停留在非常典型的进程。这部影片的独创性是从那个倒叙镜头中产生的。那是某个已发生事件的回忆：还是孩子的马耶缔砍了一只鸡的头。但是，一步一步地，影片的剪辑和取景会将真实的倒叙影像变成一场噩梦。

这是《隐藏摄像机》里唯一一场梦。您原先打算拍其他梦吗？
有。在接下来的故事里，我原先打算拍另一个梦境，灵感来自于很久以前我自己做的梦。当时，我刚跟一个女人分手，和新女朋友一起在希腊旅行。其实我是昧着良心分手的。我梦见前女友游泳过来找我，站在混凝土上的一洼水滩里。我被吓坏了，赶紧跳到她身上，用脚把她的头硬塞回去。但我只将她的头压扁而已，而且那颗头随即又血淋淋地重组回原状。这更加深了我的罪恶感。我想把这个梦境改编到乔治和马耶缔的关系里。我们已经拍摄了一些基本镜头，最后因为某些技术执行的困难不得不放弃。

开始写《隐藏摄像机》的电影剧本时，您知道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妖夜慌踪》（Lost Highway）吗？他的故事也是一对夫妻被匿名录像带骚扰，录像带同样拍了他们家的外观……

我知道，我看过那部片，不过我写《隐藏摄像机》时倒是完全没想到它。这也代表着，在我的潜意识里，非常有可能已经受到影响。不管怎么说，如果能帮助我发展我的故事，也挺好！

《妖夜慌踪》

您在乔治的书架上显而易见之处摆放了莫里斯·皮亚拉（Maurice Pialat）的电影DVD收藏，这位电影人在外壳包装上的脸孔很容易辨认。这是一种致敬吗？
关于这个场景，我用上了自己的DVD收藏。以剧中人物的个性与文化背景而言，拥有这套收藏再正常不过。当然，这也是某种致敬。因为对我来说，皮亚拉是最值得关注的法国导演，仅次于布列松。

《隐藏摄像机》建立了个人谎言和国家集体谎言之间的对照，并再次留下人道主义者的印记。
我对这项肯定没有任何异议！这不像某些人一直想替我贴上的道德家标签。内心深处我并不在乎，因为那不会阻扰我继续去拍那些我想拍的电影。一个人是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的！

不论您乐意与否，您都是当今少有的、完全以个人眼光看待现今世界的电影人之一。
我们也不该忘记布鲁诺·杜蒙。而且，这四十年来电影制作环境也改变了。就算现在有更多的导演想表达现今社会的演进，他们也会因为很难找到经费而作罢。如果我今天籍籍无名，我很确定自己筹不到经费去拍那些我心心念念的影片。但是，在我刚开始当导演时，这些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本文访谈部分选自《哈内克论哈内克》，经出版社授权刊载

《哈内克论哈内克》

米榭·席俄塔、菲利浦·胡耶/编周伶芝/译

世界图书出版社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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