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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佐格:只有一件事情是电影时,我才会当它是真实的

2016-12-26 刘丹亭 纸城




来源:经济观察报·书评

作者:刘丹亭

编辑:日京川



纸城小报:寒鸦栖居村中,两匹马在啃食树皮。苹果掉到树下泥泞的地上腐烂,没有人捡拾。神奇的是,有一棵苹果树上还挂着许多苹果。这棵湿漉漉的树上没有叶子,只有拒绝掉落的苹果。我摘了一个,味道很酸,但水分充足。我把果核朝那棵树扔去,苹果徒然像落雨般纷纷落下。当这一切恢复平静时,那种空无一人的孤独感简直令人无法承受。这是最孤独的一天,也是所有日子里最孤独绝望的一天。我决定把那棵树上的苹果摇到一颗不剩。在一片死寂与静止中,只有一颗一颗苹果击打地面的声响。当喧闹结束,挥之不去的估计再一次将我吞噬。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在那之后,我闯进一个荒废的洗衣间疯狂地喝水。

---赫尔佐格《冰雪纪行》



老年赫尔佐格


1974年的冬天,年轻的德国导演赫尔佐格抓起他的夹克冲进寒冷的11月。当时他刚刚拍完后来令他蜚声海外的电影《人人为自己,上帝反人类》。日后成为他创作永恒主题的恣情放纵和的疯狂在这部电影里仅仅初露端倪。直到八年后,他才拍出那部惊世骇俗的作品《陆上行舟》,在那部电影里,狂想家主角拖着一艘大船翻越高山,而在现实中,赫尔佐格当真把蒸汽轮船运到了山顶上。影像和现实的边界在这部电影里完全模糊了,令观众瞠目结舌的梦幻当真被他拽入了现实的维度。



电影《人人为自己,上帝反人类》


《陆上行舟》


虽然与施隆多夫、法斯宾德和文德斯并称“新德国电影”四杰,赫尔佐格却是那种无法被归类的导演,他自己曾说过:“就因为我是独自一人,而且还将独自工作下去,所以很难将我的影片归入这里的某个流派。”赫尔佐格19岁时进入慕尼黑大学学习戏剧、文学和历史,但不久他就退学了,从此走上了自己独特的电影道路——传说他拍第一部电影所用的摄影机还是偷来的,这倒是很符合他的做事风格。20岁出头,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制作公司,也形成了极具个人色彩的、充满幻想与神秘激情的电影风格。



法斯宾德、赫尔佐格与文德斯


赫尔佐格的真实与疯狂


赫尔佐格从来不认为电影是在编织谎言,恰恰相反,他在自己的作品《赫尔佐格谈赫尔佐格》中写到:只有一件事情是电影时,我才会当它是真实的。他着迷于在自己的影像世界中揭示现实世界的真相——文明和秩序只是表象,混乱和疯狂才是内核。在赫尔佐格的字典里,“疯狂”是个褒义词,是力量和创造力的同义词,文明是它最大的仇敌。在他那十多部题材独特、内容怪诞的电影里,最常见的主题是狂人英雄带领自己的信徒,进行某种人类想都不敢想的狂想行动,将文明和理性撕得粉碎,向我们揭示那导演自己所信仰的、被遮蔽的真相。



《赫尔佐格谈赫尔佐格》英文版


赫尔佐格对“真实”的苛求,令他有了暴戾和独裁的名声。关于他,有太多流言蜚语。“魔鬼明星”金斯基是这些言之凿凿的传言中最主要的受害者。据说在拍摄电影《阿基尔,上帝的愤怒》时,金斯基是在赫尔佐格的枪口下完成的表演;也有人说在片场,赫尔佐格和金斯基在争执中拔枪相向。其他演员和剧组成员也好不到哪儿去,演员克里斯蒂安·贝尔被逼迫手抓蛇,光脚穿越丛林,还吞吃了一大堆蠕动的活蛆;某次赫尔佐格为了拍摄幻觉的效果,竟将全体演员催眠了;在《路上行舟》的拍摄过程中,赫尔佐格被传枉顾剧组人员生命,联合国人权组织都介入了调查。赫尔佐格对自己也同样不含糊:为了逗演员开心,他曾跳进了仙人掌丛里;也曾因为在非洲拍戏,被捕入狱,还染上寄生虫病;更有甚者,他还曾在希腊与军队发生冲突,并扬言要打死每一个来逮捕他的人……



赫尔佐格和金斯基在《阿基尔,上帝的愤怒》片场


上述这些事件真假莫辨,不过有一件事肯定是真的,赫尔佐格曾当众吃掉自己的皮鞋。为了激励当时的电影新人埃罗尔·莫里斯,赫尔佐格打赌说,只要莫里斯完成自己的纪录片,他就把脚上的皮鞋吃了。结果赫尔佐格说到做到,待莫里斯的电影完成,他在家用大锅把一双皮鞋炖得软烂,还煞有介事地加入了作料、配菜和鸭油,并且召开了“吃鞋观摩会”,就着啤酒当众吃了一块皮鞋鞋面。这种绝佳的题材赫尔佐格绝对不会浪费,这个事件被他拍成了短片《赫尔佐格吃鞋》。自然,这在赫尔佐格看来也是稀松平常,“一个成年人在他的一生中应该偶尔吃一回自个儿的鞋子,或者做点其他类似的事情”。



短片《赫尔佐格吃鞋》


类似的事情的确遍布赫尔佐格的人生,比如本文一开始提到的1974年冬天里所发生的故事。一切都源起于一个来自巴黎的电话,有位朋友在电话里告诉赫尔佐格一个噩耗:洛特·艾斯纳就要死了。闻听此言的他如五雷轰顶,便冲出家门,靠着一件夹克和一双新靴子(原本还有一个指南针,不幸半路丢了)在冰天雪地里走了20多天。他坚信,只要自己能够走到巴黎,洛特·艾斯纳就能够活下来。对于一直坚信人应该“以脚步丈量世界”的赫尔佐格,这正是他实践自己理论的绝佳时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凭借一双腿,他完成了从慕尼黑到巴黎的旅程。这段经历被赫尔佐格以日记的形式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并于4年之后出版。这就是他的《冰雪纪行》。


谁是洛特·艾斯纳



赫尔佐格与洛特·艾斯纳


这位洛特·艾斯纳究竟是谁?为何她的生死如此牵动赫尔佐格的心?事实上,艾斯纳可以算是系统研究和保存德国电影的第一人。她原本的专业是考古学和艺术史,后来对戏剧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身上也发生过一件非常戏剧化的事情:某位朋友拿了个剧本找她帮忙看看,说剧本的作者是自己的追求者,如果写的不行,两人就要玩儿完。艾斯纳看了,激动地宣称这是德国最伟大的巨作。是的,这部剧的作者是年轻的布莱希特。后来,她进一步接触了戏剧圈和电影圈的人物,参与电影的拍摄,并很快成为德国首屈一指的女影评人。她熟练掌握多门语言,经常被派去采访女明星,一时风光无限。纳粹上台后,她逃到巴黎,认识了亨利·郎格鲁瓦和乔治·弗朗叙,并和他们一起筹建法国电影资料馆,创办电影杂志。与此同时,她依旧关注着德国电影,四处收集珍贵的德国电影拷贝。法国沦陷后,她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曾在郎格鲁瓦的安排下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靠整理电影拷贝度日。战争结束后,她继续为法国电影资料馆效力,并选择在巴黎定居。自此以后她夜以继日地工作,整理德国电影档案,撰写学术著作。她为德国电影所做的一切深深影响了年轻一代的德国导演。



《冰雪纪行》英文版


在赫尔佐格眼里,洛特·艾斯纳就是德国电影之母。她就像是青年一代电影信仰的人格化身,在他们心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洛特·艾斯纳的死将是德国一代电影人信仰的失落,这在赫尔佐格看来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为着一种迷信般的信念,赫尔佐格在天寒地冻中跋涉,并且把这一切都记录在了《冰雪纪行》里:出发时赫尔佐格想得很简单,他的新靴子挺舒服,让他很有安全感,看起来一路向着电影圣城巴黎行进,所需要的只是坚定的信念。他就像报喜天使那样昂扬:“我每踏出一步,大地就开始颤抖。当我行进,就是行进的野牛;当我停步,便是静止的山峦。……她不许死,也不会死。”



电影《诺斯费拉图:夜晚的幽灵》(1979)


一场没有看客围观的自我受难


路边的人和风景掠过他的脑际,他感到这一切都是全新的经验,全新的人生片段,并且一点儿都不为前途忧虑。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一直在彻骨的寒冷中行走,新鞋子还把脚磨得皮开肉绽。肉体的痛苦袭来,孤独和虚无时时扫过他的内心。他渐渐进入了一种特殊的境界,行走在白日梦和现实的间隙,身上的疼痛忽远忽近,自己似乎成了自己经历的旁观者。


电影《史楚锡流浪记》


如实记录这一切的《冰雪纪行》注定是一本疯狂之书,一个独一无二的纪实文本。在这本没有什么情节,甚至没有什么完整事件的书里,时间概念已经四散飘飞,赫尔佐格只身在漫无边际的大地上移动,仿佛成了人类世界之外的异类。千万种念头打破时空的约束被凝固在了文本之中,历史上的事件就像刚刚发生,林林总总的过往仿佛近在眼前。赫尔佐格记录他的幻觉,他看见自己初生的儿子就在眼前,被时间埋葬的过去再一次将他紧紧包裹。他记述一路上见到许许多多的人:女招待、老人、学生、死了孩子的母亲、和善的司机、警惕的农民……他们都像是一块静止的幕布前飘忽而过的影子,短暂,无痕无迹。不久之后,就连他自己仿佛也逐渐走入了虚空,离人寰越来越远。


从这个意义上讲,《冰雪纪行》更像是一本写给虚无的书,我们不能忘记这本书、这场旅途的初衷——面对死亡的束手无策。当赫尔佐格怀抱“只要我能走到巴黎,洛特·艾斯纳就不会死去”的信念,在茫茫无尽的世间孤身走着,遭受着磨难,真真切切地感到绝望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在很远的东方,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人也同样会用艰难跋涉的方式来向信仰献身。年复一年,他们行走在朝圣的路上,每一步都带来价值和意义,驱散人生的虚无。赫尔佐格并不像他们那样拥有坚定的信仰,他的信念是一种迷信的冲动。在朝圣路途上,他不断地咀嚼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孤独,也在不断地捕捉和记录自己千头万绪的思考,所有这些都在为他最初的冲动增砖添瓦,使它充盈丰满,变得更可信靠。



在受尽折磨的同时,赫尔佐格也找到了放纵自己天性的理由。他心安理得地躲避人群,像流浪汉一样风餐露宿,因为孤独而忘记了语言。他往别人放在门口的靴子里尿尿,打破人家的玻璃窗勇闯空门,和野猫相拥而睡,于暴风骤雨里漫无目的地东奔西走,在小旅馆清洗自己破烂发臭的衣物。这个过程之中,他大概打破了一万条人类文明守则,每到一个地方都得小心地躲开警察以免被盘查。


因此,《冰雪纪行》的文本天然地具有双重属性,现实的和幻觉的,肉体的和信念的,乐观的和绝望的,当下的和终结的。除非读者亲自打开书本,沉浸在这种气氛里,否则其中幽微很难传递。如果一个人曾经为寻求某种信念而长途跋涉,并把它当作一种信仰来坚守,自然就能明白这这本书的意义。它是一种执着,一种牺牲,一种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一场没有看客围观的受难记,一次直面内心的自我拷问。




而且书的结局是好的,赫尔佐伦路途的终点也是圆满的。尽管一直在走错路,巴黎看起来遥不可及,但他终于还是靠着失去知觉的双腿走到了。这时他听说,洛特·艾斯纳已经脱离了危险,回到了自己的家,有人已经打电话把他疯狂的壮举告诉了她。在那儿,赫尔佐格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女神,他对她说了一句很赫尔佐格的话:


我们一起把火生旺来捉鱼吧!




《冰雪纪行》

(德)赫尔佐格/著 倪璞尔/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6年 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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