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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一天,我已感受到人生的满满恶意…… | 纸城PICK

(日)奥田英朗 纸城 2019-01-08


公号属于经济观察报·书评

编辑/日京川


🎶🎵🎶

同是高中生,可春树和他的朋友们与商业高中的学生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边是对毕业后的去向浮想联翩的十七岁,另一边是毕业后只能在本地找份差事的十七岁。这两种人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当然,史惠下定决心要做前一种人。


……



下午三点,久保史惠一边听着宣告第六节课结束的铃声,一边预习补习学校的英语教材。窗外大雪纷飞,玻璃窗晃个不停,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


“那今天就讲到这儿。”老师冷漠地说道,合上了教科书。这节课是数Ⅱ(高中数学科目)。讲课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人称“佛祖”,因为学生们从没见过他发怒。他默许不考这门课的学生在课上做自己的事,只是不会明说罢了,所以半个班的学生压根儿就没听他讲课。


早在去年年底,史惠就在升学就业去向表上选了“私立文科”,这门理科才考的课自然入不了她的眼。二次函数之后的知识点,她是碰也不碰,光看到算式耳朵都直冒烟。


“起立,鞠躬。”


这周当值的男生懒散地喊着口号,教室中响起一阵椅子与地板摩擦的响声。史惠身后的几个男生甚至都懒得站起来,还有人继续趴在桌上睡觉。老师一走,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堪比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喂,咱们去电玩中心吧。”


“我还得打工呢,去不了。”


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进入高二下半学期,学生们明显分成了“升学”与“就业”两派。正式分班要等到四月,但现在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史惠就读的这所县立向田高中姑且算“重点高中”,但水平也没高到哪儿去。去年有两个人考上东北大学,可把老师们高兴坏了。每年的退学人数足足有两位数。这两项数据都能充分体现出这所“重点高中”的水平。史惠想去东京,想进立教大学或青山学院大学的文学院。然而,她在刚结束的模拟考中成绩不佳,只拿到了“仍须努力”的评语。


这所高中的学生有整整四成不会进大学深造,但他们也不是个个都去找工作。指导毕业去向的老师总是苦口婆心地劝道:“飞特族(15-34岁之间,没有固定职业的年轻人)不是职业!”不过这座乡下小城也没有多少像样的就业机会。之前学校给一个和史惠关系不错的学姐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铁厂做行政。学姐很郁闷地说:“难道这就是我的出路吗?”



班主任在小班会上提醒大家,说最近有很多本校学生在火车站蹲着聊天,极不雅观。JR都投诉到学校来了。


“地上都是细菌,说不定还有踩到狗屎的人走来走去,多脏啊。”


三十五岁的女班主任貌似想博大家一笑,可学生们全无反应。她长得很丑,还没嫁出去,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那傲人的胸围。男生们懒得搭理她,女生们则是个个瞧不起她。之前有学生撞见她挽着一个年轻的巴西男人走在街上,在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在那男人身上花了好多钱,人家在巴西的父母兄弟就是靠那些钱过日子的。”班主任顿时成了众人鄙视的对象。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以后绝不能活成她那样。十多岁的青少年对自己瞧不起的大人最冷漠。


总算熬到了放学,史惠背起包去了隔壁班。她准备和朋友大塚和美一起去补习学校上课。在同一家补习学校的同学不下百人,所以放学前后见的人没什么差别。史惠和朋友们总把“上补习学校”戏称为“加班”。


“天还下着雪,真提不起劲儿去加班啊……”和美一脸郁闷,噘着嘴说道。


“嗯,是啊。”史惠也有同感,点了点头。


“要不翘课算了?我在梦城的卡拉OK攒了好多积分,可以免费唱一次哦。”


“那可不行,前不久才刚翘过一次吧?再这么下去,老师要把电话打到家里去了。”


“真麻烦……”


“别跟小屁孩一样闹情绪好不好……”


“你也真是拼啊,史惠。我都想把目标降低到郡山或仙台的短期大学了。我们高中好像是有保送名额的。”


“我说你啊……”史惠绷着脸,瞪了和美一眼。


“骗你的,我就是这么一说。”


“一起去东京的四年制大学嘛,发起人可是你啊。”


去年暑假,她俩与几个好友一起去了趟迪士尼乐园,顺便逛了逛东京。那天晚上,与史惠住一个房间的和美突然提议:“等我们高中毕业了,一起来东京上大学吧!”两人一拍即合,越说越起劲,便有了这个约定。


“我可能天生不喜欢学习……”和美望着窗外叹气。


“大家都一样。我们不是要去东京当挥洒青春的女大学生吗?”


“可我爸妈还在唠叨呢,说我要是去了东京的大学,天知道要给我寄多少生活费……”


“我家也是,只能跟他们说,我自己也会打工的。”


“也是。”和美把双手交叉在头顶,伸了个懒腰,“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无聊的乡下地方。”


“嗯嗯,曙光就在眼前了。”



两人结伴走出校门,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海军呢大衣,衣领都是立着的。在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雪花迎面而来,仿佛故意阻挡她们前行。史惠下身穿着超短裙,却没有穿袜子,双腿就这么裸露着。在雪里一冻,脚立刻疼了起来。有些女生会在裙子下面穿一条短裤,但这样太丑了,史惠只能咬紧牙关忍着寒冷。


挤上公交车一看,几个高二的问题学生正在后车厢闹腾。他们居然打开车窗,得意扬扬地抽起了烟。高三的学长们不太来学校上课,高二的学生就觉得自己成了校园霸主。而且他们个个把裤腰系得很低,几乎是拖着裤子走路,十足的乡下小流氓模样。


史惠在车站下了公交车。放眼望去,车站大厅里净是本校的学生。老师们的提醒成了耳旁风,好多人正盘腿坐在地上,有男也有女。工作人员可能是不敢招惹这些学生,甚至没有从办公室里出来。候车室里的大人们只是一脸不快,却没有人开口。


“喂,大塚!”同班的男生开口喊了和美一声,“你也该答应我了吧。”口气腻腻歪歪,边说还边扭身子。周围的男生顿时哄笑起来。


“傻不傻啊……”和美没有理睬他,径直朝检票口走去。史惠跟在后面。她听和美说过:男生们打了个赌,谁能成为大塚和美的第一个男人,谁就是赢家。和美的确有一张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一入学就成了男生们追捧的对象。


近一半的同班女生已经有了“那方面”的经验,但史惠与和美还是处女。因为她们约定,要把第一次留给“帅气阔绰的东京大学生”。


去东京旅游时,大都会的女高中生的打扮让她们大为震撼。不过真正打动她们的,并不是成群结队聚集在涩谷中心街、画着一脸浓妆的女孩子,而是穿着私立名校制服的女生们那飒爽的英姿。她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品行不端的感觉,显得分外成熟,点缀在耳边的耳钉都特别有品位。史惠还偷偷观察了她们的指甲,果然也是精心打磨过的。这次旅行让她们第一次闻到了“上流社会”的香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的世界”,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回家后,史惠立刻扔掉了土气的白袜子。


和美说:“怎么能在梦野这种乡下地方交男朋友呢。”史惠和她的想法差不多。梦野市是一年前由三个镇合并而成的地方小城。成绩好的学生会在高中毕业后离开这里。剩下的不是小流氓,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



一小时只有三趟的电车来了。两人发现同一节车厢里有许多商业高中的学生。那所高中的校风比向田高中还要糟糕一个等级。那些学生几乎都蹲在地上,还有个男生干脆躺在了行李架上。在这一带,两派小流氓爆发口角是家常便饭。史惠也见过十多次双方大打出手的场面了。


“史惠,看见车门边的金发三人组没有?”


和美轻声问道。史惠一瞧,果然有几个女生正蹲在门口。她们都有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勾着黑色的眼线,看起来怪吓人的。


“她们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都在美园的夜总会打工。”


“不会吧。”史惠皱起眉头。在向田高中,至少还没有堕落到这个份上的学生。


“一小时的薪水有七千日元。”


“天哪!”史惠直皱眉,鼻尖都挤出皱纹了。


“据说她们上班时不穿胸罩,客人可以动手动脚。”


“妈呀,给秃顶老头儿摸?”


“我估计不光给摸,还给睡呢,买个LV都满不在乎。”


“家长就不管吗?”


“大概已经懒得管了吧。”


“哦……”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所以史惠只能给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评语。


在这半年时间里,她的同学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得夸张点,就是每一个“世界”的人都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建起牢不可摧的屏障。不同的团体就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团体内部的人情往来比什么都重要。在夜店工作的那几位肯定没有丝毫负罪感。“因为朋友也在夜店打工”,对她们来说就是足够充分的理由了。


“小姑娘,你们坐在这儿会妨碍别人上下车的。”


就在这时,一位六十岁上下、衣着考究的老阿姨轻声说道。乘客们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车门口。金发三人组脸色大变,狠狠瞪着人家。


“女孩子家,在公共场合蹲着像什么样子呀。”


老阿姨的口气还是很温和。


“要你啰唆。”其中一个女生嘟囔道。“关你屁事。”另一个女生也回了一句。


老阿姨弯下腰,一脸无奈。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中年男子从隔壁车厢走过来。他戴着印有校名的臂章,一看就是商业高中的老师。最近他们会派人在上下学的高峰期进车厢巡逻。



“喂,你们几个,乖不乖啊?”老师快活地问。一听就知道,这位外形文弱的大叔是在讨好这几个女生。


“乖啊乖啊。”三人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半开玩笑地回答,语气中一点也没有见到老师的紧张感。


“你是她们的老师吗?”老阿姨说道,“那就快说说她们,车厢的地板哪儿是给人坐的地方。”


“瞧瞧,你们不乖,挨骂的可是老师我。”老师夸张地扬起下巴,示意她们去长椅上坐。


“这不是因为座位不够嘛。老师,你去跟JR反映反映,让他们在车厢里多装几把椅子呗。”一个女生说道。


“就是就是,最好再来张沙发!”有人在一旁帮腔。哄笑声随即传来。


“想得美。好了好了,起来,起来。”老师伸出手去。


“人家脚麻了。老师拉我起来嘛。”


“讨厌,老师你摸哪儿呢!色狼!”


老师被这三个女生耍得团团转。在一旁默默看着的老阿姨长叹一声,投去一抹鄙夷的视线,便去了隔壁车厢。然而,隔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真低级,”和美不屑地说道,这也是她最近的口头禅,“真想让她们坐东京的地铁长长见识。”


“就是,东京地铁上的小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史惠点点头。


她们在东京的地铁上见到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他们的书包上绣着“学习院初等科”这几个字。是爱子公主就读的学习院—两人不禁紧张起来。那些孩子看上去个个聪明伶俐。



商业高中有很多史惠的初中同学,但同窗之情早已无影无踪。她学着男生们的样子,管商业高中叫“寺子屋”(初级教育机构),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鄙视。反正在那种学校上学的家伙,都是这辈子也走不出乡下小城的掉队者。


两人在汤田站下车,拐进商店街。史惠小时候还觉得这一带是繁华的闹市区,可现在甚至不会特意过来买东西。因为国道边新建了大型超市,私营小商店一家接一家地关门了。街上没几个人,一大半店面都拉着卷帘门。


某大型连锁补习学校的“梦野分校”就设在商店街的路口拐角。它原本叫“向田分校”,在新市诞生的同时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据说这是因为校方觉得“梦野”更好听,能给人更美妙的遐想。史惠也这么觉得—她以前都尽量不说自己住在“向田郡”。


她们走进楼上的教室。屋里开着空调,身子被暖气包裹住,紧绷的肩膀立即放松下来。“呀吼—”史惠与相熟的同学打着招呼。她感觉总算是找到组织了。有些学生是从邻市过来的。能交到更多和自己水平相当的朋友,着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



北高的男生们聚在窗边。那是本学区最好的重点高中,也是老牌的男校,每年都有人考进东京大学。史惠与和美理了理头发,才过去和他们聊天。


“聊什么呢?”和美娇滴滴地问道。


“是不是在动什么坏脑筋呀?”史惠也施展着自己的魅力,笑着说道。


“嗯,我们打算把东大炸了。反正也考不进去,干脆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一个男生如此回答,逗得史惠与和美哈哈大笑。成绩好的男生就是不一样,随口开句玩笑都那么有趣。


“可要是把东大炸了,东北大学跟早稻田、庆应大学就更难考了。”史惠说。


“没关系,我们决定考琉球大学了。以后要在南洋小岛上逍遥快活。”


名叫山本春树的男生咧开嘴笑着说,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史惠一直觉得他不错。


“听说琉球大学的入学考试要考冲浪的。冲浪服得自备哦。”


大伙儿笑得直拍手。其实这些男生都准备考东京的大学。他们不光会学习,对外国的电影和音乐也很了解,有着高雅的爱好,比向田高中的男生强多了。


“等到放春假了,我们几个要去东京一趟。”另一个男生说道。


“哦?去迪士尼吗?”和美问。


“不是,是去参观东大的校园,有老师领队的。到了那边,有考进东大的校友给我们当导游。据说这样有助于激发斗志,让我们认真准备一年后的高考。爸妈明知道考东大没戏,可一听到是‘游学’,就愿意掏钱了。”


和美问:“于是你们就想趁机把东大炸了?”


“对啊对啊。”大伙儿又笑得前仰后合。


“北高就是好啊,”史惠叹道,“我们压根儿没有什么考进东大的校友。最好的也不过是东北和早稻田、庆应。”


“够了够了。在咱们这群人里,有希望进东大的也就是春树了。”



同学这么一说,春树不禁垂下眼苦笑。他把学生服脱在一边,穿着一件毛衣,胸口处分明绣着“Polo”的标识。山本家的祖辈以前就是这一带的大地主。他的父亲则是梦野市议会的议员。史惠还亲眼见过他母亲在下雨天开奔驰来接他放学的场面。那件灰色毛衣很有品位,看上去也很暖和。她不禁想象着自己把头埋在那件衣服里的情景。


“久保,你也要考东京的大学吧?”


春树突然问道。史惠顿时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人看透了。


“嗯,立教大学和青山学院里挑一个吧。”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报出了自己的志愿。


“那就选立教呗。到时候咱们在六大学棒球赛的看台上见!”


 “嗯,好啊。”


史惠有些莫名的高兴。她觉得自己的目标变得更明确了。


“啊,你们不想带我玩是吧!反正我是要考女校的,哼。”和美没好气地插嘴。


“女校好啊,女校的学生可受欢迎了。我们会联系你组织联谊的。”一旁的男生连忙打圆场。


总的来说,北高的男生对女生还是很友好的,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时不太和女生打交道。而且他们都是认真踏实的人,应该还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这时,摩托车的轰鸣从窗外传来,似乎有飞车党经过。“下这么大的雪,他们也真够拼命的……”男生们望向补习学校前面那条路,用鄙夷的口吻说道。


“这一带的飞车党有一半是商业高中的家伙吧?我听说他们学校还有‘飞车社’呢。”


“学校还给活动经费啊?”


“强制要求每个人掏入社费。”


笑声再次响起。同是高中生,可春树和他的朋友们与商业高中的学生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边是对毕业后的去向浮想联翩的十七岁,另一边是毕业后只能在本地找份差事的十七岁。这两种人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当然,史惠下定决心要做前一种人。



她受够了这个破地方,因为打扮得再好看都没处可去。


见讲师走进教室,大伙儿立刻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这所补习学校,每一门课都是按照考试成绩分班的,比学校现实得多,也残酷得多。没有人会妨碍老师上课,也没有人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有干劲的人自然会往教室前面坐。


“雪天最适合学习了。这是上天在祝福你们!”年轻的讲师嗓音高亢,逗乐了在场的学生。


补习学校的讲师个个精力充沛。学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也会耐心开导。史惠的父亲任职于本地的零部件厂,他曾感叹:“毕竟补习学校不能搞官僚主义啊……”他特别讨厌公务员。据说公务员干起活来都是敷衍了事,拿的工资却很高。


一旁的和美一脸认真地做起了笔记。之前说的那些丧气话,貌似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她们的目标就是去东京上大学。


史惠也开始集中注意力听课,生怕错过讲师的一句话。纷飞的雪将窗户染成一片白茫茫。


本文由出版社授权转载,节选自《无理时代》—第二章


《无理时代》

(日)奥田英朗 / 著 曹逸冰 / 译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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