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刊 》 ∣ “快乐区域”创作手记
本文原刊于《画刊》杂志2018年第5期
“快乐区域”创作手记
Creative Record of “Happy Valley”
马海蛟(Ma Haijiao)
“快乐区域”系我在Tabula Rasa画廊的一次个展项目,展览首次呈现了同名作品, 并同时展陈了《说谎的梦,说梦的谎》,以及《希望,希望,我快被冻僵了》。这是我自2014年至2018年创作周期中的部分作品,这些作品大都涉及我个人经验中的一些异域遭遇,并将“风景计划”阶段性展出,作为系列作品于展览中呈现。
《说谎的梦,说梦的谎》影像截帧 马海蛟 3频影像、彩色 11'27" 2015年
“风景计划”是我创作中的一个长期项目,以一至两年为间隔周期完成作品。2014年,我完成了这一计划的首作《不是。是真实的反应》,这一作品以我在漠河和印尼巴厘岛旅行中随手拍摄的风景影像为气质基调,再进行人物影像的剧作化拍摄,最终将旅途中的风景和剧作化影像在展厅中并置,作为此作品的展示结构。
《不是。是真实的反应》 马海蛟 6屏影像、黑白/彩色 尺寸不等 9'45"
2014年夏,我作为交换生前往挪威奥斯陆国立艺术学院交流学习,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的异域之旅。现今回想起来,在那个黯淡且狭小的寝室中独自生活,且与周遭被一层透明物隔离开来,思考是一种澄清的状态,即是在这种状态下,我创作了《希望,希望,我快被冻僵了》。这缘于我偶然参加的奥斯陆国立艺术学院的胶片影像工作坊,工作坊结束后,我购买了一盒柯达超8胶片,并借用了学院的一台摄影机试图创作一件作品。一盒超8胶片在每秒24帧的制式下大约可以拍摄3分钟左右。带着这种媒材的时长限制,我计划在纯粹理性的思考中产生方案,以求规避掉往常创作中多靠感性支配、反复尝试重新拍摄同一场景的习惯。我从诗歌入手,试图以此为起点制作规则,并在规则的框架下逐步完成创作。对于我个人而言,绝大多数诗歌是意象词汇的叠加,而互相作用产生情境,这有点类似于影像中的“蒙太奇”。顺此思路,我找到了三首分别名为《希望》《希望》《我快被冻僵了》的诗歌,剔除掉其中的意象词汇,而使之成了残缺之诗。随后,我邀请了两位当地同学,按顺序演绎被剔除掉的诗歌意象。如此,摄影机按钮开启,胶片转动,我们即拍摄关于“羽毛”这一词的表演;随后暂停摄影机,再开始,拍摄“微风”;再暂停,再开始,以此类推。
《希望,希望,我快被冻僵了》 马海蛟 超级8毫米胶片装置、6幅文字灯箱 尺寸不等 2'30'' 2014-2015年
一盒完整的非剪辑状态的胶片和三首残缺的诗歌并置,成为了作品最终的展示形态。理性思维在我创作之初将方案明确步骤化,而在对步骤展开实施的过程中,诗中意象词汇的序列以及演员对词汇的演绎,则使得作品透露出感性的情绪基调。这即是当时我对于个人阶段性思考的一次简短实践。
在挪威生活的一段时日,我尽量让自己在日常活动中携带相机,如在每日从寝室往返学校的路上,或是周末的某次郊野出行,我大都会用相机记录下我所遭遇的风景片段,或是照片,或是录影。如今想来,我会把这种行为称作是“存储第一感觉”。我想很多人都会在异域旅行中有过如此经验,当眼前的事物或风景给予我们感觉之后,我们会本能地将所获得的感觉散发掉,这种感觉可能是赞美、惊叹抑或是其他,但感觉转瞬即逝,不会停留太久。
《快乐区域》影像截帧 马海蛟 3频影像、彩色 16'37"、16'37"、31'51" 2018年
2015年夏,彼时我已经从挪威返回杭州近半年多时间。我打开电脑,重新去翻看那些我在挪威日常拍摄的风景影像,试图在回看中重新获取当初面对那些风景时的“第一感觉”,并由此进行相关性的再拍摄,完成作品,这即是我所进行的“风景计划”的常规创作架构。我身处杭州,透过电脑屏幕去观看北欧的风景,跳脱在风景之外,隔着时空远观,远观的状态和个人记忆杂陈。挪威的景色总会让我联想到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的电影,如《二楼传来的歌声》,室内空间黯淡,可能在进行一场欢愉的性交易,而窗外凝重的云层覆盖天空,天空下的森林和原野空无一人、清晰有序。我想这该是安德森对于自我周遭景观的戏谑表达,这是属于他的精神境遇。
而作为创作者,我往往反躬自问,如何在如此一尘不染的风景中提取出属于我的个人心绪,那种确乎遥远的,且与记忆相关的一些心绪?在无从着手于表达的那个阶段,我习惯性地开始阅读。《挪威的森林》从我的记忆中跳出,我很好奇一位日本作家为何以此为题进行创作,两国相距遥远,莫非村上也曾有过在挪威的生活经历?
小说前面的一些章节读毕后,我才发现此书与挪威或者北欧的生活和景观并无关联,而是一部叙述青春期恋情的日式小说。然而小说开篇的一段男主人公对于“个人记忆与风景”的描述却有些莫名地击中了我:
记忆这东西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18年后仍历历在目。对那时的我来说,风景那玩意儿是无所谓的。坦率地说,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只是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都像回飞镖一样转到自己手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
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微寒,山的曲线,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描摹下来。
……
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情景呢?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她和当时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处去了呢?哦,对了,就连直子的脸,一时间也无从想起。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1]
于是我重新从开篇读起,一边阅读、一边摘录与此情绪近似的段落。我不确定村上春树在其个人记忆中是否真的曾有过人与风景的这种虚实经验,但这种经验被描述出来又是何其优美、些许动人。所谓“空不见人的背景”恰好映照了我对于挪威景色的个人体会。于是“风景与记忆”成为了作品《说谎的梦,说梦的谎》的一条叙事线索,我将从《挪威的森林》中摘录的文字重新编辑排序,在此基础上设定了一些场景进行拍摄,作品最终以左右相连的三台屏幕同步播映。
至此,我完成了“风景计划”的第二部作品。时至2017年中,我着手开始筹备个展时,才又将“风景计划”提取出,放置到新的创作日程中来,此时距我拍摄香港的“原风景”[2]已近两年的时间。两年中,关于香港作品的念头时而浮现、时而下沉,也算是有了一些心绪的累积。我打开电脑,逐序点开2015年在香港生活期间拍摄的视频文件。视频中街道声不间断起伏,夹杂着人群、电车响动、金属切割、斑马线指示灯的倒计时,在一些街巷的视频中还会有扩音器发出的长时间的叫卖。我忽然发现我所遭遇的香港风景,其实是所谓的“都市景观”,而在我的经验范围内,这恐怕是“现代城市”最为极端的展现了。
这完全不同于我以往处理挪威或者巴厘岛、漠河的风景经验:一方面在于风景本身性质的改变,自然风景变成了人造风景;另一方面在于我的个人文化经验,香港的流行文化在我辈一代的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被注入,同时从历史教科书中对近代史的讲述,到我从电视机等新闻媒体中亲闻香港回归的仪式,在我莫名的感觉中,香港并非极度遥远的异域。
裹挟着这种似远非近的文化经验,其实我更想深入了解的是香港作为城市的地域本体,而非从我个人的情绪剖析出发,单纯地去表述我在香港所获取的感性经验。故此,我起初想到以“现代都市说明书”作为作品的主题意象。在回顾香港“原风景”的同时,诸多在港的生活记忆于脑中浮现。一次在北角的活动中,我听过一场麦高登教授[3]的讲座,因为英文听力水平有限,我当时对于讲座的内容一知半解,但印象深刻于麦高登先生的台风,以及演示文档中关于他著作的简述。现今也是出于好奇的缘故,同时如前所讲,我有意想要深入了解香港的城市本体,于是我买来《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4]作为研究读本,这该算是我所阅读的第一部人类学著作。它有点打破了我以往对“人类学”这个严肃学科称谓的刻板想象,书中的诸多叙述让我联想到曾在香港街道上所遇见的陌生面孔,同时也勾连起我生活中的一些香港朋友对我讲述的其个人经历,书中“人群”一章的分小节叙述[5],不觉让我开始想象作者在进行田野调查时候的工作方法,这些许启发了我后来对于《快乐区域》作品基本架构的设定。
同时,“原风景”中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反复观看,照片中一群人等候着指示灯准备过斑马线,所有等待的人对我而言都是陌生面孔。但我在这些面孔中看到了一位身着休闲装的白人男性,个子多少高出周围的人群一些;两位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女士,其中一位头发卷曲。可能出于个人的感官本能,我开始在剩下的华人面孔中分辨本地人、老移民、新移民、内地游客,大概是通过着装、发型、体态,甚至是面部表情对这些陌生的面孔进行身份的区分。这是我起初在观看这张照片时脑中的思维过程。
《香港重庆大厦》一书读毕后,我相继阅读了其他一些著作,关于“原风景”的诸多体会都在一些文字中得以映照,如《孤独的城市》[6]里对于都市生活中每日遭遇大量陌生人群的经验叙述,《香港:大英帝国的终章》[7]里关于“轮渡众生相”的描绘。此时距我着手创作《快乐区域》之初已过数月,数月之中,我不时做些想法上的笔记,一些预想的意象也在脑中浮沉不定。现今回顾,笔记中的一句话倒还是直接影响了作品的最终结构,即是我在某天反复观看“原风景”之后偶然写下的“我更加在意的可能是那些鲜活的生命”。
即是顺此思路,我从“原风景”中提取出了14位不同的人物形象,并邀请了5位曾有过香港经验的朋友对被提取的人物形象逐一做“伪采访”式的叙述,最终完成了作品,即《快乐区域》,“风景计划”的第三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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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2018年个展之际,我将此作品首次呈现并以此标题与展览同名。诸多友人问“快乐区域”的意涵,其起因在于我看到英人以Happy Valley[8]译名“跑马地”,便私自在脑中把“快乐”一词义广延,将其延展成我个人对于“现代都市”的定义,所谓“现代都市”即是“快乐区域”,一个拥有边界且以“快乐”为目的性生存的场域。我想:艺术家总是在某一段落的工作中进入状态,不时臆想,或对于所体察研究之事物循序渐进以自我审视,或延展其趣味胡思乱想,或丢之戏谑以思辨,或满怀诚意以纵情。此次《快乐区域》个展中的三件作品,其作品议题与影像语言层面的转变或互文,还请诸君共鉴。而此文既帮我梳理了我个人在这些作品创作过程内外的胡思乱想,当然也包括了略带戏谑的思辨以及真诚的自审。
2018年5月8日
注释:
[1] 摘自《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
[2] 指作者2015年在香港生活期间所拍摄的影像。
[3] 麦高登(Gordon Mathews),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主任。
[4]《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美)麦高登 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版。
[5] “人群”是《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的第2章,此章以“商人、业主和经理、临时工、避难者……”为标题进行分小节叙述。
[6]《孤独的城市》,(英)奥利维娅·莱恩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8月,第1版 。
[7] 《香港:大英帝国的终章》,(英)珍·莫里斯 著,八旗文化,2017年5月,初版 。
[8] Happy Valley, 直译应为“欢乐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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