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画刊》 ∣ 精确、忠实、完整:张征谈艺术口译

孟尧 张征 画刊杂志 2020-10-20




编者按

张征是一名口译译员。凭借过硬的业务功底和临场应对突发事件的综合能力,他获得了北京很多重要的美术馆、高校、画廊的认可和信任,成为不少艺术机构的国际会议与活动的指定翻译。与笔译相比,口译的难度在于现场的直达。它对译员临场的应变能力、瞬间的决断力要求更高。一个口译的专业水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现场活动的传播效果与品质。随着中外艺术交流的越发频繁,在一些需要严肃对待的专业会议和活动中,艺术口译越来越成为标配。本期《画刊》对张征的访谈,试图通过具体的案例,对艺术口译工作的性质和意义作一定的介绍和探讨。




精确、忠实、完整:张征谈艺术口译

Be Accurate,Faithful and Complete:Zhang Zheng on Art Interpretation

孟尧(MengYao)  张征(Zhang Zheng)



孟尧:什么时候开始做艺术口译的工作的?


张征:2013年的秋天,中央美院美术馆举办了“十五分钟的永恒:安迪·沃霍尔经典影像作品展”,时任美术馆馆长王璜生老师请我去做翻译。第一次在美术馆一层大厅做现场口译,我就赶上了很大的状况:开幕式进行到一半,突然有一个行为艺术家在大厅放了很多苍蝇出来,苍蝇绕着发言嘉宾的头顶乱飞,当时在场的还有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等贵宾。因为是突发情况,王璜生馆长相当激动,进行了完全脱稿的讲话,义正辞严地对这种行为进行了谴责。我就在这种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克服了在头顶盘旋的苍蝇的干扰,完成了翻译的任务。



孟尧:我曾经看过一个你做现场口译的雕塑大师安东尼·格姆雷的讲座视频,那次讲座的地点也是在中央美院美术馆。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格姆雷在讲座上有几次发言时长都超过10分钟,你都很流畅、准确地翻译了出来。这种现场情况下对口译的要求非常的严苛,因为你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密集地吸收信息量,还要及时消化输出,这确实是非常见功底的事情。


张征:这种情况确实是很困难。安东尼·格姆雷那次最长是说了将近20分钟,我整个翻译过来也用了几乎相等的时间。这种情况作为现场的交替传译,是最见功夫的地方,也是最难的地方。这场翻译过后,有更多的机构找到我,也是因为发现我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数百位现场观众,可以从容应对。



小野洋子中央美术学院讲座现场(左起:徐冰、小野洋子、张征),2015年11月



孟尧:从你的实际工作经验出发,你觉得做艺术口译和其他领域的口译,有什么突出的差异?


张征:艺术现场的翻译确实和别的领域的翻译不太一样。第一是艺术家们的讲话有时候比较超越一般逻辑,比较的意识流和天马行空。这就需要译员充分理解艺术家们在话语背后想要表达的意思,跟上艺术家们飞舞的思绪,在翻译时尽量形神兼顾。

第二是艺术现场会有更多的偶然性和突发状况,要求译员必须随机应变,从而调动起艺术家的兴致,让会议取得最佳的效果。这一点和其他商务会议,比如国际并购洽谈会或者上市公司投行调研会,是截然不同的。一般的商务会议都有精确的时间表,每位发言人的发言内容都非常集中而有针对性。艺术现场则与之相反。举一个最极端的例子,2015年11月我在央美美术馆为小野洋子女士做翻译,时年82岁的小野就像个孩子,说起话来兴之所至,连续40分钟没有停歇,导致我也连续翻译了半个多小时。不仅如此,讲座进行到一半,小野突然对着麦克风嘶吼起来,发出了“女性的声音”,瞬间震慑全场。这嘶吼持续了差不多10分钟才停下来,这时,小野示意要我翻译她刚刚的这一段嘶吼。我急中生智,也对着麦克风小小地嘶吼了一段,发出我“男性的声音”,算是交了差。这一段插曲,让艺术家放松下来,彻底信任了我,于是接下来的翻译自然也就取得了成功。


“肖恩·斯库利:抵抗与坚持”系列展览之湖北省美术馆站,2017年1月


 

孟尧:做一场艺术现场的同传或者是交传翻译的项目,你们一般会做什么样的准备?


张征:准备一场翻译是非常花时间的。首先从态度上,我宁可过度准备,也不要准备不足。具体到如何准备,要看实际情况。如果是和展览配套的活动,画册、图录一般也归我来翻译,这样我就能够了解到整个展览的来龙去脉,这种情况相对理想。如果是单独的活动,比如一场讲座,主办方能提供的信息不多,我需要做的功课就更多。首先是查询艺术家或者学者的基本信息,了解他的艺术脉络、学术脉络、商业发展等方方面面的情况,一般我会画几张图,梳理出其间的基本关系。然后,还要找这个人之前做过的讲演,至少听两三场,熟悉他的口音和讲话方式,了解他对一些问题的态度,这些都要做到心中有数。除此之外,我一般会要求主办方在讲座开始之前,安排我和主讲人进行短暂的当面沟通,时间不需要长,一般通过几句对话我就能让主讲人知道我对他是了解的,知道我能够完全听懂他的每一句话,包括他的语气和态度,知道我是可以和他对话的,从而建立起对我的信心,形成基本的信任。如果事先有这样一个沟通,之后上台再做翻译的时候,其实我和主讲人就是一种伙伴的关系,因为我跟他的合作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让他说的内容更好地被听众所接受。一般我们会商量好一个现场翻译的节奏,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让观众参与其中。翻译之前的准备越充分,现场的效果会越好。

我经常在活动之后接到主讲人的反馈,他们会说:张征,我听不懂中文,但是我觉得你的翻译肯定特别棒。再进一步交流,他们会告诉我原因。第一,他在讲一段话的时候,中间可能会有两个笑话,底下的观众可能有一部分能听懂英文,所以这部分观众会笑两次;然后,轮到我做翻译,他看到我翻译的时候在同样的时间点上,台下的观众也会笑两次,说明我是抓住他的点了。这样,通过观众的反应,主讲人就知道我确实是精确且生动地传达了他说的话。这其实是他们最在乎的,如果翻译都能够做到,他们就会很满意。


 

孟尧:这种准备的难处,已经不仅仅是专业语言能力的问题了,它不仅需要翻译者要具备综合的知识储备,有一定的研究能力,更重要的是在复杂的现场环境里,控制好翻译的节奏,做到声情并茂地去还原主讲人的演讲信息。否则,这个翻译的效果一定是差强人意的。


张征:确实是这样。这可能跟我本人的舞台经历有关,从事口译工作前,我做过将近10年的舞台剧演员,曾经有半年的时间在美国进行英文戏剧巡演,登上过北京和香港的许多舞台。这种经历也让我磨炼出了一种现场随机应变的能力,算是我个人从事口译工作时的一笔财富。

人和人面对面交流的时候,一句话用陈述的语气,还是反问的语气,或者是反讽的语气,表达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讲演嘉宾也一样,现场他们会使用各种修辞手法和表达方式,很可能字面的意思跟他们实际要表达的信息完全不同。如果没有真正领会演讲者的意图,就不可能做到准确传达。

关于这一点,我在北大外院教研究生口译课的时候,也会针对性地让我的学生去做这种讲演、背诵和即兴表演的训练,从而让他们学习如何传神地表达讲演者的情绪和内容。如果一位讲演者是缓慢的、沉思的、内敛的,你也应该这样;如果他是燃烧的、奔放的、狂野的,你也应该能够表达出来。而不是说无论是陈年老酒,还是鸡尾酒,到你这里一翻译都成了白开水,寡淡无味。

特别是做交替传译的时候,当讲演者一段话结束,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翻译身上。这时,就要拿出一种舞台剧表演者的心态,在现场,你要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的头脑、自己的能力,不要慌,要沉住气。这种情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你没有受过充分的训练,比如说没有自己在练习中一口气翻过一个小时的东西,那么现场如果遇到10分钟连续的讲话,都可能会慌。像小野,那次她闭着眼睛连续讲了40分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突然间意识到还有翻译的存在。这种情况下必须不能慌,头脑要非常清晰,从头到尾她讲的东西,我作为翻译要有个整体的逻辑。40分钟,我不可能记住她说的每一个词,但是我有自信,她说的每一段信息、每一个意思、每一个意象,我全部都翻译出来了。当你翻译给听众的时候,不能是一盘原料,而是一盘精心烹调的美味佳肴。

关于翻译,我经常给我的学生作这样一个比喻,现场口译就好比是杂技演员在台上扔盘子,甲给乙扔盘子,这个盘子扔得可能高、可能低,可能长、可能短,可能快、可能慢。乙不仅要把所有的盘子都接住,还要把它们稳稳地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摆成一摞。甲就是讲演者,甲向乙扔盘子的过程就是他们的讲话过程,伴着各种口音,时间可长可短,有时有逻辑、有时没逻辑;而乙就是一位出色的翻译,无论什么样的讲话,我都要稳稳接住。当我翻译给观众听的时候,他们听到的永远是一段又一段条理清晰、字正腔圆的讲话,接受起来毫不费力。这就是一个口译译员的自我修养。

 

“德国电影编剧桃丽丝·多莉创意写作工作坊”,三里屯老书虫,2014年11月



孟尧:在艺术口译的各类主题上,偏向理论类、学术性的活动,和面对艺术家的状况,其实差别挺大的。如果说面对艺术家的时候,你更高概率是遭遇随机和不确定,那么面对研究艺术史论专业的学者的时候,对艺术口译人员在使用专业词汇的准确度以及基本的艺术常识方面的要求就更加严苛了。我就在现场碰到过在场专家直接指出口译人员错翻、误翻的问题,场面很是尴尬。


张征:从专业词汇的角度而言,理论家确实难翻,艺术家说的东西反而容易一些。我遇到理论家的讲座,他们经常在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把整部中西方美术史端出来。我去年给中央美院的研究生院做过一场讲座的翻译,主讲人讲的是怎么用阿瑟·丹托的理论去分析宋画以及当代艺术作品。讲座分三讲:第一讲是讲阿瑟·丹托的理论,讲了3个小时;然后又花了3个小时分析牧溪的画和荆浩的《笔法记》;最后再结合这两点,花3个小时谈中国当代艺术,讲了张大力、徐冰跟苏新平。像这种情况,确实需要译员对于整个中西方美术史要有一个大的理论储备。


中央美术学院“艺术与文化”系列讲座:阿瑟·丹托的贡献与局限:关于中国艺术的真谛问题


然而译员有再多的理论储备,仍然不免遇到捉襟见肘之时。我觉得作为一个翻译,一定要有一种实事求是的职业精神。很多时候我遇到发言人说到一些特别艰深的词汇和概念的时候,我的习惯是我一定要把这些难点和关键点反复去强调。如果这个点我实在没有听清楚,我宁可去问台下的观众或者是请嘉宾再解释一遍。我觉得交流本身的效果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不能把关键点混过去。翻译真正的目的是帮助人们更好地交流,保证交流的精确、忠实、完整,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能够让一场交流深度有效地实现了,那么这个事情就算做好了,否则就是失败的。

 

 美国华盛顿特区国家艺术画廊讲座:中国国家艺术基金赞助中美博物馆高端交流活动



孟尧:现在一些活动,也经常是有专业的学者自己去做现场的翻译,你觉得这种艺术学科专业人士去做现场口译,和专业的口译译员的区别在哪?


张征:首先,我必须承认,与艺术学科专业人士相比,我们翻译的专业知识储备是远远不及的。在一些艰深精妙的地方,专业人士自然胜出。

然而,在大多数场合下,仅仅拥有专业知识背景,并不足以完成一场成功的翻译。为什么呢?首先,专业学者和专业翻译在传达信息的完整性跟精确性上面会有很大的区别。比如说,我们翻译有一套记笔记的系统,经过专业的训练,能够使用几十个符号,加上一些难记的术语和数字,外加一些结构性的图,把一整段话记录下来,然后形成脑图,这能保证你在翻译的时候,所有的关键点都在。而专业学者可能语言能力很强,对他所熟悉的领域能够侃侃而谈,但是他们没有经过这种翻译的专业训练,很可能讲演者的一段话讲了五个点,他只翻出来两个点或者是三个点,然后落掉许多关键信息。

另外一点的不同是什么呢?就是忠实度。我们作为翻译的一个基本要求,是我们要尽己所能百分之百地忠实于发言人的原意,这是翻译的基本素养。主讲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于他犯了一个错误,我也要把这个错误说出来,可以由台下的嘉宾或观众去纠正。我们作为翻译,不能加入自己的观点,我们要百分百地的忠实。而一个没有受过这种专业训练的学者在做现场翻译的时候,他很可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观点和自己的一些知识背景选择性地加进去。

除了上面说的两点,还有一个注意力集中的问题。专业翻译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他们能够在一天的时间里集中精神,不错过讲话者的任何关键信息。而专业学者作为翻译,可能头三分钟精力很集中,中间却可能走神,头脑里去和这个讲演者辩论去了,这都有可能。这就导致有一些话你可能因为没听到就放过去了,而这些话,很可能是非常关键的。

 


“德国8”大展之“艺术之规:德国当代艺术”开幕式,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7年9月


“迷人的自然:森林砍伐与环境”开幕式,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为美国赛克勒基金会主席赛克勒夫人翻译, 2017年9月



孟尧:你怎么看待艺术口译这个领域的行业前景?未来对自己工作室的发展又有什么样的规划?


张征:我觉得艺术领域的翻译,未来的5到10年是非常光明的。因为我们处在这样一个时代,有更多的资本介入,更多的人去关注艺术。

我自己的一个想法,就是我在北大口译课的硕士研究生,也有一些非常非常好的苗子,我现在也更多地通过一些小会,带着他们去进行磨炼,这样他们未来入行的门槛就会比较高。

另外,我们现有和许多大的文化艺术机构与教育机构展开合作,逐渐都是在签框架性的协议,彼此展开长期的合作。这样的话,我们彼此都能够更加了解和信任,能够将翻译工作的准备周期变得更长,也更加科学化和精细化。希望在未来,我本人之外,通过经验的梳理和长期的合作,我们能够培养出一支专精的艺术翻译团队。我还希望能够把我自己做演员的一些特殊训练方法推广给更多的口译学生以及团队成员,希望我们这些翻译能真正成为文化传播的桥梁,通过我们把艺术家和理论家的话语播撒给更多的听众,把我们的翻译事业做得更加系统化和专业化。



北京大学MTI基础口译课讲座现场,2017年5月



 



延伸阅读

艺术展览照明与布光:刘宏剑访谈

《画刊》∣ 专题:德国艺术的启示 (上) • 向死而生——来自德国绘画的启示

《画刊》∣ 专题:德国艺术的启示 (上) • 景观共同体:杜塞尔多夫学派与中国

《画刊》∣ 专题:德国艺术的启示 (下) • 凝固的叙事 ——德国录像艺术与中国

《画刊》∣ 专题:德国艺术的启示 (下) • 价值的变迁 ——新时期的中德当代艺术互动




[本微信文章内容版权属于《画刊》杂志独有,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