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拉丁区及相邻的卢森堡区的大街小巷漫步,我不时在河边的旧书摊前徜徉。一幢又一幢老房子,仍是百年前的模样,但我不知道哪一幢才是巴金当年寄寓的旅店。有些遗憾却不失望。每到一处,只要过去曾在巴金作品中读到过,或者与他的生活和思想有某种关联,我便不由自主地来想象当年这位二十三四岁的中国青年徘徊的身影。卢森堡公园的树丛草地,他在这里穿行,或者久久坐在里面看书;先贤祠前卢梭的雕像,他曾伫立在此,缅怀心目中那位写下《忏悔录》的伟人;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关押过罗伯斯比尔、丹东、哥代(又译郭黛)小姐等风云人物的监狱里,我想到了巴金在小说中如何描写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悲剧;走进王尔德流亡巴黎最后寄寓而病逝的旅馆,我想到巴金曾翻译过《快乐王子集》,想到他说过的一段话:“我喜欢王尔德的童话,喜欢他那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严正控诉,对贫苦人的深刻同情和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崇高灵魂”;一家名叫“罗马”的咖啡馆,因流亡到巴黎的列宁曾光临过,并和托洛斯基相约在此见面,也让我想到了巴金在还没有来到巴黎之前,曾就俄罗斯革命和列宁等问题而与郭沫若发生的争论……
逗留巴黎半个月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我便以类似的感觉,走在巴金当年居住过的拉丁区及周边地区。
二十年前,开始研究巴金时,我就被他对巴黎生活的描述所感动:
我的生活是很单调的,很呆板的。每天上午到那残留着寥落的枯树的卢森堡公园里散步。……
脚踏着雨湿的寂静的街道,眼望着杏红色的天空,望着两块墓碑似的圣母院底钟楼,那一股不能熄灭的火焰又在我底心里燃烧起来。我底眼睛开始在微雨的点滴中看见了一个幻境。有一次我一个人走过国葬院旁边的一条路,我走到了卢骚底铜像底脚下,不觉伸了手去抚摩那冰冷的石座,就像抚摩一个亲人,然后我抬起头仰望那个拿着书和草帽的屹立着的巨人,那个被托尔斯泰称为“十八世纪的全世界底良心”的思想家。我站立了好一会儿,我忘了一切痛苦,直到警察底沉重的脚步声使我突然明白自己是活在什么一个世界里的时候。
每夜回到旅馆里,我稍微休息了一下这疲倦的身子,就点燃了煤气炉,煮茶来喝。于是圣母院底悲哀的钟声响了,沉重地打在我底心上。
——《写作生活底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