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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陈思和:如何阅读文学经典
第二环节活动是“亲情”主题征文比赛,第三环节为书法大赛,均持续至十月份,系列活动均由巴金故居参与命题。今年是巴金先生晚年的重要作品《随想录》成书30周年,此次征文命题借鉴了《随想录》中关于作者与其小外孙女祖孙情深的内容,以“亲情”为主题,启发学生从一个晚辈的视角来写一写自己和长辈之间发生的难忘故事。书法比赛也以书写巴金作品名句或片段为主。活动旨在引导学生在关注生活的同时,深入地体会亲情、升华孝心,品味巴金老人写作时的深情,也为学生走近、了解巴金老人搭建了桥梁。
活动正在进行,首先让我们共同品味陈思和教授的精彩讲述。
唐代有人编过《唐诗集》,里面并没有杜甫,这说明在唐代,大家不认为杜甫是重要诗人。可是到了宋代以后,国破家亡的历史境遇,让知识分子开始认为杜甫很重要了。我进大学念文学史的时候,文学史里面没有沈从文,更没有张爱玲。所以随着时代的变化,对文学的筛选、取舍,标准也会不同。
我们今天阅读现当代文学,也等于说是在为未来做一个选择。根据我们的时代需要,我们认为鲁迅、巴金是经典。我们一讲巴金就要讲《随想录》,不过在社会上,一般公众知道的是巴金写过《家》、《春》、《秋》。这种取舍,完全是一个无限的可能性。作为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我们有责任为这个时代和未来挑选一批文学,一批对未来来说可能会是“经典”的范文。
我经常跟学生们说,提到两千年以前的诗歌,大家一定会想起《诗经》。《诗经》是一本教材,是孔子为教他的学生挑出来的300首诗。但春秋战国时期,实际存在的可能是3万首、30万首,可是被孔老师挑出300首诗,最后成为《诗经》。 选择经典的意义就在这里,我们可以把两千年的文脉传下来,不就是靠300首的《诗经》,靠屈原写的《楚辞》吗?这两千年里面,中国发生过无数次灾难性、毁灭性的打击,异族入侵,农民起义等等,再加上99%的农民是不识字的,1%的人才有机会读书,而且读书的人不一定读文学。所以这么两千年的灾难当中,诗歌保留下来了,李白、杜甫的诗保留下来了,为什么?就是靠一代一代的教材,一代代学校老师的传承,一代代有心人在鼓励大家读书。我们既然能够接受两千年以前的经典,那么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在为两千年以后选择这样的经典。 我们新文学、现代文学到今天一百年,时间很短,到底有多少作品可以传下去?谁也不知道。但是我们要努力把我们认为好的、有价值的东西传下去。这首先需要对这些东西有充分的解读。因为今天我们认为是经典的东西,可能过了若干年,大家就不认识了,或者读不懂了。 比如说今年是巴金的《随想录》创作完成三十年,三十年在我们的人生历史上很短,可是我们现在读《随想录》的时候,就有很多年轻人说“陈老师,我读不懂”。如果我们今天就不理解了,那么我们怎么能想象两千年以后的人能够理解? 所以对于我们文学工作者,文学研究者,包括在座的语文老师,我们都是同行,我们都是文学的传播者、教育者、研究者。我觉得选择经典,讲解它,解读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举个例子,我发现巴金特别喜欢杭州,他晚年一次一次到杭州去,杭州几乎成了他的故乡。他写了很多关于杭州的作品《西湖》、《又到西湖》、《西湖之梦》。
如果我们把《随想录》作为经典阅读的话,就要思考,巴金为什么这么喜欢西湖?他几篇文章都提到1930年10月第一次到西湖。这篇文章看似很简单,就是巴金告诉我们他是第一次到西湖。可是巴金1930年10月第一次去西湖是干什么呢? 巴金的《春》里面写过,觉新好久没有收到他弟弟的信,有一天他收到了信,信中觉慧告诉他哥哥不要担心,说我们过得很好,最近还跟朋友到西湖玩了一次,坐了船。巴金在这个小说里面特地讲了他第一次到西湖坐了船游西湖的事。觉新读了弟弟的信就放心了,但他知道弟弟不是去旅游的,而是参加某种革命工作。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线索,巴金到杭州去游西湖,不是去玩的,而是去搞革命工作的。 后来我知道了,1927年国民党建立了独裁政权,把所有的革命镇压了。巴金所有的朋友,当时都解散了,不再云集在上海,有的投向国民党做官了,有的参加共产党被杀害了。还有一批人既不愿意革命,也不愿意投靠国民党,就跑到广东新会,办学校,办农场等等,他们都分散了。所以巴金从法国回来以后,感到非常孤单、痛苦,那时候巴金写了很多绝望的小说、散文。他也企图重新恢复革命工作,所以他就拉了一批朋友,包括和他一起从法国回来的这批人到杭州西湖租了一条船去开会,商量怎么把活动搞起来。他们决定编一个刊物,但这个刊物没有办下去。可是他对于革命的情结一直压在心里,他不甘心没有做成一个革命者。这件事情无意当中写到《春》里面去了。 我们再来读巴金的《随想录》, “烟霞洞旁有一块用世界语写的墓碑,清明时节我也去扫过墓,后来就找不到它了。这次我只到过烟霞洞下面的石屋洞,步履艰难,我再也无法登山。”他就写了这么简单的几句。其实这个墓主人是中国无政府主义创始人刘师复,葬在西湖旁边。巴金不是想说他走不动路,也不是想说上面有一个墓,他想传达的信息其实是他不仅想到了1930年的那次秘密活动,他还想到了无政府主义所具有的意义。但如果你根本不知道刘师复是谁,就没法了解巴金当时的心理。 到了第三篇《西湖之梦》,写到最后,他突然笔锋一转,讲1937年和朋友们约好十年以后再见的往事,表面上是说“天香楼之约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们约好的事情,我没有践行。 这样解读巴金的“西湖”系列后,我觉得八十岁、九十岁的巴金的内心是非常不平静的,他并没有安度晚年,他自我谴责,自我忏悔,非常焦虑。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为年轻时候的信仰奋斗终生,没有实践自己的理想。所以我对巴金《随想录》就完全理解了,他在《随想录》里面写“我要还债,我有感情要倾吐”,年轻人不理解,就会说巴金很做作,还有人觉得巴金是在批评别人。巴金说要“讲真话”,其实他最后还没有把自己真正的真话讲出来,他要忏悔,到最后也没有直接表达出来,但他心里的痛苦,通过一系列的描写,他其实是展示出来了,只不过需要等待一个真正理解他心的人去理解他。我这才觉得巴金的话我都明白,他所有的忏悔、痛苦是对的,这跟我们通常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也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谴责“文革”、批判“文革”,这些不是主要的问题。
当我自己在解读《随想录》的时候,《随想录》对我来说,就是一本百看不厌的书,我任何时候解读《随想录》,我都会有自己的体会,我都会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在我面前。但这样的解读,你必须要理解巴金的思想,理解巴金的痛苦,他的背景,那你就知道他的这些话都有深意。
所以说,要解读经典,就必须要掌握更多的资料,不能就事论事地读书。如果不深入了解作家,读出来的东西你是不懂的。
解读经典是有方法的,有渠道的,这些渠道可以帮助你去进一步理解这些作品是怎么产生的,作家创作的心理和出发点。优秀的、伟大的作家作品,有时会有无意识的错误,但这些错误促成了对这个文本的多层次的丰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