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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张新颖:“我们有一种共感,心的互通”——穆旦的翻译与平明出版社和萧珊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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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起在上海李家的生活,我在一九四八年有一季是座中常客,那时是多么热闹呵。靳以和蕴珍,经常是互相逗笑,那时屋中很不讲究,厨房是进口,又黑又烟熏,进到客室也是够旧的,可是由于有人们的青春,便觉得充满生命和快乐。汪曾祺,黄裳,王道乾,都到那里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个沙龙。我还记得巷口卖馄饨,卖到夜晚十二点;下午还有卖油炸臭豆腐,我就曾买上楼,大家一吃。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人呢?想起来不禁惆怅。现在如果黄裳再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那就更觉亲切了。(《穆旦诗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一四一页)


“我们有一种共感,心的互通”

——穆旦的翻译与平明出版社和萧珊


  穆旦与萧珊的交往,最重要的时期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一九五三年初,穆旦、周与良夫妇从美国学成归来,途经上海,巴金、萧珊在国际饭店宴请他们。巴金自一九四九年九月辞去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社务后,又于十二月主持了一个小型的出版社,平明出版社,以出版世界文学的翻译作品为主,尤其是俄罗斯和苏联文学。巴金自己翻译的屠格涅夫、高尔基等人的作品,很快就由平明社出版了多种。

  穆旦在芝加哥大学期间苦读俄语和俄罗斯文学,正准备翻译俄罗斯及苏联文学,与平明出版社的倾向不谋而合,自然受到了巴金、萧珊的热情鼓励。

  穆旦翻译的黄金时代,迅速来临了。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文学概论》、《怎样分析文学作品》出版;随后又在一九五四年二月出版了《文学发展过程》,一九五五年六月出版了《文学原理》。这四种文学理论著作是苏联季摩菲耶夫所著《文学原理》的四部。

  一九五四年四月,普希金的《波尔塔瓦》、《青铜骑士》、《高加索的俘虏》出版;十月,《欧根·奥涅金》出版;十二月,《普希金抒情诗集》出版;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加甫利颂》出版。诗人穆旦销声匿迹了,隐形之后化身为诗歌翻译家查良铮;诗歌翻译家查良铮,最初出现的时候,带来的是流传广泛的普希金诗歌。

  以上这些文艺理论著作和普希金作品,都是由平明出版社出版的。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平明出版社还出版了穆旦翻译的《拜伦抒情诗选》,署名梁真。后来私营归并公营,成立新文艺出版社,又由新文艺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出版了穆旦翻译的《波尔塔瓦》、《欧根·奥涅金》、《普希金抒情诗集》、《普希金抒情诗二集》、《拜伦抒情诗选》,一九五八年出版了《高加索的俘虏》、《加甫利颂》以及《别林斯基论文学》。

  

穆旦译著


  那么,在穆旦的翻译活动和翻译作品的出版过程中,萧珊起到了什么作用?

  首先要看看萧珊为平明这个小型的出版社所做的工作。事实上,萧珊是平明的义务编辑;而从萧珊和巴金这一时期的通信里,我们可以看到具体的情形。譬如一九五三年九月八日的这一封(《家书——巴金萧珊书信集》,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第一三三页),这个时期巴金第二次入朝鲜访问,萧珊告诉他:

 

  我已开始为“平明”拉稿,王佐良有信来,他有意搞一点古典作品,我叫他先译狄更司的Martin Chuzzlewit,姜桂侬也愿意为平明搞一点古典作品,杨周翰、王还夫妇有意Swift,我就叫他们搞Gulliver’s Travels,Tale of a Tub两书,你看如何?只是他们都很忙,都得明年交书了。他们说平明可以出“题目”,来些整套什么,但出题目主要得有人,光出题目,没有人来完成也是徒然,所以我还是让他们自己出题目。你的意思如何?我把平明的出版方针给他,谈过一下。我也叫王佐良拉稿了。

  ……

  关于“平明”,你有什么计划,也请告诉我。


  萧珊向西南联大出身的王佐良、杨周翰等拉稿,再自然不过了;而王佐良、杨周翰又都是穆旦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同学。对穆旦,萧珊就不仅仅是“拉稿”这样的关系了。

  为了给穆旦翻译的作品配图,萧珊写信问巴金:“我们普希金的好本子有没有?查良铮已译好一部,但没有插图。你能告诉我,我们的放在哪个书架吗?”(《家书》,第一三七页)远在朝鲜的巴金仔细地回复说:“普希金集插图本放在留声机改装的书柜内,盖子底下。”(《家书》,第一四三页)为了保证翻译质量,萧珊还特意请卞之琳看稿,“我请他把查译的《波尔塔瓦》看了一遍,他觉得比得过一般译诗,那末就够了,我想再寄回去给查改一下。”(《家书》,第一四〇页)

  现在仅存两封穆旦致萧珊信,其中有翻译的讨论。穆旦信里说:


  译诗,我或许把握多一点,但能否合乎理性,很难说。我的意思是:自己译完后,再重改抄一遍,然后拿给你先看,不行再交给我改。我对于诗的翻译,有些“偏执”,不愿编辑先生们加以修改。自然,我自己先得郑重其事:这一点我也已意会到。如果我不在这方面“显出本事”,那就完了。你说对我要“苛求”,正可以加重我原有的感觉。我在上信中已和你讨论译什么的问题。我有意把未来一本诗(十月底可以交稿,因为已有一部分早译好的)叫做《波尔塔瓦及其他》,包括《波尔塔瓦》、《青铜骑士》,和其他一两首后期作品,第二本叫做《高加索的囚徒》(也包含别的一些同时期的长诗在内),如果这样,便不先译《高加索的囚徒》这一首。你看怎样?如果名叫《普希金长诗集》分一,二两册,甚至三册四册(这名字单调些),那似乎要分年代顺序才合适,目前则不易办到。


  这是一九五三的一封信(《穆旦诗文集》第二卷,第一三〇页),穆旦着手翻译普希金之初,从工作方式到翻译计划,都在与萧珊商量。

  但更重要的,是两个老朋友的“共感,心的互通”。这既在译书和出版这样的事业之内,又在这之外,也可以说超乎其上。对于那个时期的穆旦来说,这种“共感,心的互通”的重要性,无论怎么估计都是不过分的。上引那封信的开头,穆旦这样写: 


  使我感动的是,你居然发牢骚说我的信太冷淡平淡了。可见我们很不错。你应该责备我。我为什么这么无味呢?我自己也在问自己。可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唯一和我通信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你还觉得我太差吗?我觉得我们有一种共感,心的互通。有些过去的朋友,好像在这条线上切断了。我们虽然表面上这条线也在若有若无,但是你别在意,在心里我却是觉到互通的。尤其是在我感到外界整个很寂寞的时候,但也许是因为我太受到寂寞,于是连对“朋友”,也竟仿佛那么枯索无味。也许是年纪大了,你的上一封信我看了自然心中有些感觉,但不说出也竟然可以,这自然不像年青人。你这么伤心一下,我觉得——请原谅我这么说——很高兴,因为这证明一些东西。现在我也让你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朋友。(同上,第一二九至一三〇页)


  这样的老朋友,自然可以无话不谈。一九五四年的一封信里,穆旦就情绪十分低落地发牢骚道:

  

  我这几天气闷是由于同学乱提意见,开会又要检讨个人主义,一礼拜要开三、四个下午的会。每到学期之末,反倒是特别难受的时候。过得很没有意思,心在想:人生如此,快快结束算了。(同上,第一三二页)


  同信谈到平明出版社的前途,以及连在一起的自己的译书的前景,心情更是黯然:

  

  你提到平明要归并到公营里去,也很出我的意外,因为我想也许可以经过公私合营的阶段,这自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对你,对我。至少由于你的力量,我得到了不少的帮助和便利,一变为公营,这些就要全没有了,令人惋惜。对于巴先生和你来说,多少可以作为自己事业的依据是不是?但这既然是大势所趋,也只好任由它去了。……

  关于《奥涅金》,有你和巴先生在为力,我心中又感谢,又不安。还是让事情自己走它的吧,如果非人力所可挽救,我是不会有什么抱怨的。希望你也抱着这种态度:不必希望太高,免得失望太多。(同上,第一三二页)

  

  下面的事,可能是穆旦不知道的。

  一九五五年春天,杨苡从南京到上海来,靳以特意约她到家里谈话,除了说到胡风分子,又提到杨苡和萧珊共同的朋友和同学,谆谆嘱咐杨苡并让杨苡转告萧珊,以后注意点儿。杨苡和萧珊彻夜长谈,却引起争辩,“特别是为了一个我们共同的好友,一个绝顶聪明、勤奋用功的才从美国回来诚心诚意想为祖国做点贡献的诗人”,杨苡劝萧珊不要忙着为他出书,萧珊拒绝了。天快亮时两个人不欢而散。这还没完,送走杨苡后,萧珊立即去找靳以,指责他的多虑。(杨苡《淮海路淮海坊五十九号》,《文汇读书周报》二〇〇二年三月一日)

  萧珊要不要为穆旦出书的问题,不久也就不再是问题。首先是平明没有了,自一九五六年起,穆旦译著就分散到其他出版社,他信里提到的萧珊“和巴先生在为力”的《欧根·奥涅金》,重新翻译的,一九五六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一九五八年,他翻译的《济慈诗选》、雪莱诗集《云雀》、《雪莱抒情诗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再接下来,不论是哪里都不可能出穆旦的译著了:一九五八年十二月,穆旦成为南开大学“反右”运动放出的“一颗卫星”,法院到校宣布查良铮是“历史反革命”,到学校图书馆实施监督劳动。


本文节选自张新颖《穆旦与萧珊》,原刊载于《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集刊卷三》,题目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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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 | 饶悦、茹佳

编辑 | 茹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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