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往事:稿费拿来捐,不留遗产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城市快报快悦读 Author 苏莉鹏
文学巨匠巴金虽已故去多年,但他的作品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人也一直被很多故友怀念。文学评论家陈丹晨是著名的巴金研究专家,巴金之女李小林曾称陈丹晨是“爸爸的小朋友”,认为他是巴金晚年与巴金相处时间、交谈时间最长的人。
陈丹晨对巴金的创作和生平素有研究,早些年还与巴金结为“忘年交”,陪巴老出访,面对面交谈,曾出版过《巴金评传》《巴金的梦》和近70万字的《巴金全传》。
最近,陈丹晨出版了《明我长相忆:走近巴金四十年》,悉心记录了自上世纪60年代至2003年这40年间,与巴金面对面的交往过程。陈丹晨说:“我写这本书,不作任何修饰和渲染,只是力求做到真实、准确,希望是一份完整的记录。我宁可写得笨拙些、质朴些,也绝不损害原貌,只有这样才是对巴老的尊重。”
“我的心里燃烧着一种永远不能熄灭的热情”
二人首次见面,巴金向陈丹晨透露,他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群》,是《家》《春》《秋》之后的第四部,写觉慧出走以后的命运,可是,这部小说最终都没有写
和其他与巴金有关的作品不同,在这本书中,陈丹晨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记录了自己与巴金初见、再见,及至最后一面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也因为这样的记录,读者从书中看到了一个不为我们所见过的、生活中的巴金。
《巴金全集》的“日记卷”中,巴金记录:“(1963年2月4日)上午九点一刻《中国文学》编辑陈丹晨来访,谈到十一点半钟。”这就是二人的首次见面。彼时陈丹晨刚大学毕业,作为《中国文学》杂志的编辑,负责一个介绍巴金作品的专题。陈丹晨回忆,那时年届花甲的巴金须发斑白,仍很健康壮实,但脸上流露出一丝说不清是犹豫还是沉思的神情。陈丹晨形容这次巴金的谈话声“就像低哑的弦琴在弹奏着一支节奏跳跃的曲子那样,在倾情诉说”。
那次见面,陈丹晨问什么,巴金就答什么,虽然是初次见面,而且是一个后生谒见长者,但巴金很鼓励对方毫无顾虑地向他提出任何要求、任何问题。巴金很动情地谈到友情,讲自己年轻时在法国留学,曾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买到过一本秋田雨雀的剧作,那是一个世界语译本,当时坐在卢森堡公园里,一口气把它读完了,心里充满了希望,感到春天一定会来到,后来回到上海就把它译成了中文。他没有想到,34年后,他与秋田雨雀见面了,巴金说当时两人都激动异常。“我觉得巴老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他不光对自己家庭里面的人,对朋友、对文学界的年轻作家,他也有一种老作家对年轻作家的爱护,里面更带着一种感情,一种亲近感,甚至虽然不是很熟悉的,他也会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一样。他年轻的时候就说,我这个人是靠友情活着的,如果没有朋友的温暖,我现在可能还在黑暗里面走路。”陈丹晨说。
那一次巴金还带陈丹晨参观了他的家,陈丹晨的印象是——到处是书,连客厅、过厅、走廊、卫生间都放满了书。巴金向陈丹晨透露,他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群》,是《家》《春》《秋》之后的第四部,写觉慧出走以后的命运,可是,这部小说最终都没有写。
“1993年他告诉我,最近在考虑后事,他说家里这些钱准备都捐出去。我说你得给儿女留一点吧?他说不留。他说话的神态我还记得,很坚决”
巴金晚年曾说过:“我经过六七十年的风风雨雨,争取说真话、争取做好人,我仍然是一个普通的人。”在陈丹晨看来,巴金对权和钱都看得特别淡,“他当过14年的出版社总编辑,那时候只有几个人,他又当总编辑、又要编书、又要校对,甚至书发出去还要跟伙计一起打包,所以他的打包技术很好。以前我收到他寄给我的书,都是他自己打包的。他这个总编辑什么都要干,但是一分钱也不拿,14年来这个总编辑就是义工,不领工资,就靠他的稿费(生活)。按理说他应该很富有,因为他写的书多,但有时候他拿了稿费就送给朋友,他把金钱看得很淡,完全不当回事。”陈丹晨还记得上世纪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巴金文集》,巴金得到了很大一笔稿费,这笔稿费后来被他捐了,“为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一次捐了15万(元),我那时候的工资大概是百十来块钱,15万(元)对于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以后他陆陆续续捐钱、救灾等。有时他让报纸刊物直接把稿费寄给文学馆。1993年他告诉我,最近在考虑后事,他说家里这些钱准备都捐出去。我说你得给儿女留一点吧?他说不留。他说话的神态我还记得,很坚决。”
巴金主张文学创作要无为而治,他告诉陈丹晨等人,不要迷信权力、崇拜权力,更不要去钻营。“如果你当了官,真正为老百姓办实事,是好事。你在出版社当编辑,应该做一个好编辑;教书,就应该做一个好老师;当官,就应该做一个好官,这些都是应该的。”这样体现巴金崇高人格的例子,在书中俯拾皆是。从书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巴金是怎么对待人和事的,也可以看出巴金对自己是异常严格的,如“他总是念念不忘写作,只要有可能,他就拿起笔来写,无论手怎么颤抖,不听使唤,他也要写。《随想录》最后一篇《怀念胡风》,八千多字的长文,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写完”。
“我虽不能苦人类之所苦,而我却是以人类之悲为自己之悲的。我的心里燃烧着一种永远不能熄灭的热情,因此,我的心就痛得更加厉害了”
2002年,陈丹晨探望病中的巴金,那时巴金已卧床4年,无法说话。一年后,巴金百岁华诞,世人同贺。巴金百岁生日前一天,中央电视台邀请陈丹晨去做节目,主持人白岩松问他:“你现在最想和巴老说些什么?”陈丹晨心里酸楚,他说:“我最想的是,像过去那样,与巴老随意聊天。”
2005年,巴金去世。那天,陈丹晨飞往上海,见了巴老最后一面。院长说,巴金的身体虽然很多机能已经衰竭,但是他的心脏依然非常顽强地在跳动,像这样已过百岁的老人,有这样坚强的心脏,非常少见。陈丹晨想起巴金曾对他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对自己影响至深——“自卢梭以来,沸腾世界之良心,没入托氏(托尔斯泰)者,他实苦人类之所苦者也……我虽不能苦人类之所苦,而我却是以人类之悲为自己之悲的。我的心里燃烧着一种永远不能熄灭的热情,因此,我的心就痛得更加厉害了!”
“百年巴老,痛苦一生。”陈丹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