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钱理群:《故事新编》漫谈(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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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漫谈(节选)
钱理群
现在我要讲《铸剑》,它是《故事新编》里写的最好、表现最完美的一篇,因此我们要作一个文本细读。
小说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有一天楚王的王妃白天摸了一下铁柱子,晚上就生下了一块铁,这自然是块奇铁,楚王就把当时楚国最著名的铸匠莫邪找来,命令他用这块铁铸一把剑。莫邪铸了一把雄剑和一把雌剑,他知道大王善于猜忌又极其残忍,所以就献出雌剑留下了雄剑,交给夫人,嘱咐她将剑埋在地下,待儿子长大,到十六岁时再取出来,让儿子为他报仇。他的儿子果然长大了,叫作“眉间尺”,就是说,双眉之间距离有一尺之宽——当然,古代的一尺没有今天这样宽,但总之是很宽的了,我们可以想见,浓眉大眼宽距离,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小说一开始就是十六年后的子夜时分,母亲向眉间尺追述当年他父亲铸剑的情景,那真是惊心动魄——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
我们看到的是鲁迅式的颜色:白的,红的,黑的,“通红”以后的“纯青”。还有鲁迅式的情感:从“极热”到冰一样的“极冷”。鲁迅正是这样外表“极冷”而内心“极热”,这把“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的“剑”,正是鲁迅精神的外化。而在小说里,真正代表了这性格、这精神的,是“黑色人”。
这黑色人是如何出现的呢?
这天晚上楚王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拿剑刺杀他,便下令全城搜捕眉间尺。正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了“黑色人”。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黑色人对他说,“我为你报仇”,“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眉间尺毫不犹豫地割下头,“‘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黑色人确实像冰一样冷酷无情。但当眉间尺问他:“你为什么要给我报仇呢?”“黑色人”却这样回答:因为“我的灵魂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这就告诉我们,黑色人有一个受了伤的灵魂。我们可以想见,黑色人原来也有火热的心灵、热烈的追求,但他受到一次又一次打击和侮辱,他的心变硬了,排除了一切情感与追求,只剩下一个感情——那就是憎恨,只有一个行为——那就是复仇。他把自己变成一个复仇之神。可见黑色人同样外表冰冷而内心火热,他同样是“黑色家族”的一个成员,在某种程度上即是鲁迅的化身。在小说里,他的名字叫宴之敖,而这恰是鲁迅的笔名。“鲁迅——黑色人——剑”,三者是融为一体的。
我们再看黑色人如何复仇。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玩杂技的人,宣称有绝妙的杂技表演。而楚王此时正觉得无聊,想找刺激,就把他召上宫来。
黑色人要求将一个煮牛的大金鼎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他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乎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地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右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请注意,这里对眉间尺形象的描写:“秀眉长眼,皓齿红唇”,“颜色端庄”,“态度雍容”,还有那“玩得高兴的笑容”,这样的年轻,如此的秀美,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生命!但不要忘了,这只是一个头,一个极欲复仇的头颅,这其间的反差极大,造成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头颅“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就这么“开口唱起歌来”,依然是听不懂的古怪的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唱着唱着头不见了,歌声也没有了。楚王看得正起劲,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黑的人就叫楚王下来看,楚王也就果真情不自禁地走下宝座,刚走到鼎口,就看见那小孩对他嫣然一笑,这可把楚王吓了一跳,仿佛似曾相识,因为小孩正像他的发出父亲。“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这时,黑色人也有些惊慌,但仍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他的头一入水,即刻奔向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这就结束了复仇的故事。
你看,在这一段文字里,鲁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把这个复仇的故事写得如此的惊心动魄,又如此的美,可以说是把复仇充分的诗化了。小说写到这里就好像到了一个高潮,应该结束了,如果是一般作家也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如果真到此结束,我们就可以说这不是鲁迅的小说。老实说,这样的想象力,这样的描写,尽管很不凡,但别一个出色的作家还是可以写得出的。鲁迅之为鲁迅,就在于他在写完复仇的故事以后,还有新的开掘。甚至可以说,鲁迅的本意,或者说他真正兴趣所在,还不是描写复仇本身,他要追问的是,复仇“以后”会怎么样。也就是说,小说写到复仇事业的完成,还只是一个铺垫,小说的真正展开与完成,小说最精彩,最触目惊心之处,是在王头被啄死了以后的描写。
当王死后,侍从赶紧把鼎里的骨头捞出来,从中挑拣出王的头,但三个头已经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辨头”的场面——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我们很容易就注意到,鲁迅的叙事语调发生了变化,三头相搏的场面充满悲壮感,三头相辨就变成了鲁迅式的嘲讽。也就是说,由“复仇”的悲壮剧变成了“辨头”的闹剧,而且出现了“三头并葬”的复仇结局。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从国王的角度来说,国王是至尊者,黑色人和眉间尺却是大逆不道的叛贼,尊贵的王头怎么可以和逆贼头放在一起葬呢?对国王而言,这是荒诞不经的。从黑色人、眉间尺的角度说,他们是正义的复仇者,国王是罪恶的元凶,现在复仇者的头和被复仇者的头葬在一起,这本身也是滑稽可笑的。这双重的荒谬,使复仇者和被复仇者同时陷入了尴尬,也使复仇本身的价值变得可疑。先前的崇高感、悲壮感到这里都化成了一笑,却不知道到底该笑谁:国王?眉间尺?还是黑色人?就连我们读者也陷入了困境。
而且这样的尴尬、困境还要继续下去:小说的最后出现了一个全民“大出丧”的场面。老百姓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跑来,天一亮,道路上就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名义上是来“瞻仰”王头,其实是来看三头并葬,看热闹。大出丧变成了全民狂欢节。当三头并装在灵车里,在万头攒动中招摇过市时,复仇的悲剧就达到了顶点。眉间尺、黑色人不仅身首异处,而且仅余的头颅还和敌人的头颅并置公开展览,成为众人谈笑的资料,这是极端的残酷,也是极端的荒谬。在小说的结尾,鲁迅不动声色地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这段话写得很冷静,但我们仔细的体味,就不难发现看与被看的关系。百姓看她们,是把她们当成王后和王妃吗?不是,百姓是把她们当成女人,是在看女人,是男人看女人;她们看百姓,是女人看男人。就这样,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全民族从上到下,都演起戏来了。这个时候,复仇者和被复仇者,连同复仇本身也就同时被遗忘和遗弃。这样,小说就到了头了,前面所写的所有的复仇的神圣、崇高和诗意,都被消解为无,真正是“连血痕也被舔净”。只有“看客”仍然占据着画面:在中国,他们是唯一的、永远的胜利者。
不知大家感觉怎么样,我每次读到这里,都觉得心里堵得慌。我想鲁迅自己写到这里,他的内心也是不平静的。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鲁迅的信念,鲁迅是相信复仇、主张复仇的。
他曾经说过:“当人受到压迫,为什么不反抗?”鲁迅的可贵,就在于他对自己的“复仇”主张也产生了怀疑。虽然他主张复仇,但同时又很清楚在中国这样的一个国家,复仇是无效的、无用的,甚至是可悲的。鲁迅从来不自欺欺人,他在情感上倾心于复仇,但同时他又很清醒地看到在中国这样的复仇是必然失败的。——这就表现了鲁迅的一种怀疑精神。而且这种怀疑精神是彻底的,因为它不仅怀疑外部世界,更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一些信念,这样他就把怀疑精神贯彻到底了。
于是,我们也就明白,在《故事新编》里,鲁迅所要注入的是一种彻底的怀疑主义的现代精神,把他自己非常丰富的痛苦而悲凉的生命体验融化其中。这样一种怀疑精神表现在他的艺术上又是如此的复杂:悲壮的、崇高的和嘲讽的、荒诞的悲凉的两种调子交织在一起,互相质疑、互相补充,又互相撕裂。很多作家的写作是追求和谐的,而鲁迅的作品里找不到和谐,那是撕裂的文本,有一种内在的紧张。就写作结构而言,小说各部分之间,尤其是结尾与前面的描写,常常形成一个颠覆,一个整体的消解。这些都可以看出鲁迅思想的深刻,艺术的丰富性和创造性。这样的小说是我们过去没有看到过的,是全新的创造。
本文转载自文化研究论坛
录音整理:张勤勇
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