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巴金:《寒夜》(8)&(9)
为纪念《寒夜》出版七十周年,巴金故居2017年推出了一系列活动,公众号也将选载小说《寒夜》的精彩片段,七十年后重温《寒夜》,相信一定会别有一番滋味品味。
8
他们走到大门口,他看见那个大黑洞,就皱起眉头,踌躇着不进去。
“你看不清楚,当心,慢慢走啊!”她并不离开他,反而偎得更紧,她关心地嘱咐他,一面用力抬他的膀子。
“你?你不进去?”他耽心地问。
“我陪你上楼去,”她在他的耳边小声回答。
“你对我真好,”他感激地说了一句,他真想搂着她高兴地哭一场。可是他只看了她一眼,就默默地低下头,移动脚步,走进大门,踏下他极熟习的台阶。“当心啊,”她不断地在他的旁边说,她还用了全力支持着他。可是她的扶持只有使他走得更慢。
“上楼啊,”她又在叮嘱。他暗暗高兴地又答应了一声。
他们终于走上了三楼,刚踏完最上一级楼梯,就看见隔壁那位公务员的太太举着一支蜡烛从房里出来。
“汪太太,你回来啦!”那个苍白脸的女人含笑招呼道。
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不过人可以看出来这是带善意的。
她对这个温顺的女人点头笑了笑,然后应酬说:“张太太,你下楼去?”
张太太一面应着,一面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温和地问道:“汪先生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垂着头站在妻子的身旁,答不出话来。她代他答道:“不是,他喝了酒。”
“我们张先生也吃醉啦,我出去给他买几个广柑。汪太太,你快陪汪先生进去罢,让他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这个小女人亲切地微笑道,她的笑容并不是虚假的,不过就在笑的时候,她额上几条忧郁的皱纹还是十分显露的,双眉也没有完全开展。“这个小女人,生活把她压得太苦了!”汪太太每次看见他,就要起怜悯的念头。小女人走着慢步子下楼去了。他们夫妇借着她的烛光,走到了房门口。
门并没有上闩,他一推,门就开了。屋里还是那样阴暗,蜡烛仍然点在方桌上,母亲仍旧坐在方桌旁,戴着眼镜,补衣服。她显得那样衰老,背弯得那样深,而且一点声息也不出。烛芯结了小小的烛花,她也不把它剪去。她好像这许久都没有移动过似的。
“宣,你到哪里去了?也不先对我讲一声。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女人?你也是……我劝你还是死了心罢。现在的新派女人,哪里会长远跟着你过这种苦日子啊!”母亲一面说话,一面动针,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她还以为她儿子是一个人回来的。“宣,不要难过,那个女人走了也好。将来抗战胜利,有一天你发了财,还怕接不到女人!”她没有听见儿子回答,便诧异地抬头一看,她满眼金光,什么也看不出来,眼睛干得十分难过。她放下针线取下眼镜,用手在眼皮上揉了几揉。
他母亲说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便痛苦地皱起眉头,一面伸手去紧紧捏住他妻子的一只手,他害怕他妻子会跟他母亲吵起来。可是他妻子始终不作声。到这时候他不能再忍耐了,便叫了一声:“妈!”声音里含着恳求和悲痛。
“什么事?”他母亲惊问道。她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这次她看见了,在他的身旁就站着那个女人!
“我陪他回来的,”树生故意装出安静的样子说。
“好,你本领大,你居然把她请回来了,”母亲冷笑道,她又埋下头动起针线来。
树生带着微笑看了母亲一眼,后来才说:“并不是他去请我回来的,他不晓得在哪里喝了酒,在街上到处乱吐,我看见,才送他回来的。他走路都走不稳了。”她故意用这样的话来气他的母亲。
“宣,你怎样不给我讲一声就偷偷跑出去吃酒?”母亲差不多惊得跳起来,她把衣服针线全丢在桌上,走到儿子的面前,她仔细地看他。“你不会吃酒嘛,怎样忽然跑出去吃酒?你不记得你父亲就是醉死的!我从小就不让你沾一口酒。怎样你还要出去吃酒!”她痛苦地大声说。
“他心里难过,你让他去睡罢,”树生打岔道。
“我没有跟你讲话!”母亲掉过脸带怒地抢白道。
树生冷笑一声,赌气地不响了。
“宣,你告诉我你怎样吃酒的,”母亲象对一个溺爱惯了的小孩讲话似地柔声说。
他疲倦地垂着头不答话。
“你说呀!你心里有什么事,你说呀!”母亲催促道。“你尽管直说,我不怪你。”
“我心里难过,我觉得还是醉了好些,”他被逼得失掉了主意,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碰到她的?”母亲还不放松地追问,另一种感情使她忘了她儿子的痛苦。
“你让他睡罢,”树生忍不住又插嘴说了一句。
母亲不理睬,还是要儿子回答。
“我──我──”他费力吐出了这两个字,心上一阵翻腾,一股力量从胃里直往上冲,他一用力镇压,反而失去了控制的力量,张开嘴哇哇地吐起来。他自己身上和母亲的身上都溅到了他吐的脏东西。
“你快坐下来,”母亲慌张地说,她把她那些问题全抛脑后了。
他仍旧立在原处弯着腰呕吐,妻子给他捶背,母亲为他端了凳子来。他吐出的东西并不多,可是鼻涕眼泪全挣出来了。他坐在凳子上喘气,两只手压在两个膝头上。
“真是何苦来,”妻子立在他背后怜惜地说。
“你照料他去睡罢,”母亲终于心软了,让步地对她儿媳说:“我去弄点灰来扫地。”
母亲出去以后,妻子便扶着丈夫走到床前,她默默地给他脱去鞋袜和外衣。他好些年没有享过这样的福了。他象孩子似地顺从她。最后他上了床,她给盖好被。她正要转身走开,他忽然从被里伸出手来将她的右手握住,并且握得紧紧的。
“你好好睡罢,”她安慰他道。
“你不要走啊……我都是为了你……”他睁大眼睛哀求地说。
她不答话。她在思索。她在他身旁站了好一阵子,泪珠从两只眼角慢慢地滚了下来。他不久就睡着了。可是他的手始终没有放松。
这晚上她留了下来。他的一个难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他自己还不知道。
这一夜他睡得好,一直睡到天大亮他才醒过来。他妻子正坐在窗口小书桌前化妆。
“树生,”他惊喜地唤道。她回过头看他,脸上绽出灿烂的微笑。她柔声问他:
“你好了?要起来吗?”
他点点头,伸了一个懒腰,满意地答道:“我好了。我就起来。”
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化妆。她脑后烫得卷起的头发在他的眼里显得新鲜,好看。她轻轻地咳了一声嗽。
她回来了。这并不是梦。这是真实的事。
9
这一对夫妇过了十几天平静的生活。两个人都是按时上班,按时回家。妻子也不再提离开的话,连那个箱子也从友人家拿回来了。就在拿回箱子的晚上,丈夫陪妻子在国泰戏院看过一次电影;他们后来又去看过一次,可是这次刚看到三分之二,电影就因报警台上挂出一个红球而停止放映了。
母亲常常躲在她那个小房间里。她似乎故意避开她的儿媳,不过两个人要是遇在一处,她也并不对树生板面孔,说讽刺话,她只是少讲话罢了。
星期日早晨小宣回家来,下午搭最后一班汽车回学校去。祖母见到孙子,特别高兴。她自然把她亲手补好的大衣给小宣试穿了。为了这件大衣,她儿媳也对她含笑地说了几句感谢话。
天永远是阴的,时而下小雨,时而雨停。可是马路始终没有全干过。有时路上布满泥浆,非常滑脚,人走在上面,很不容易站稳。人行道上也是泥泞的。半个月很快地过去了,汪文宣某一天上午去公司办公,刚走到十字路口就跌了一跤,把左边膝盖皮擦破一块,他忍住痛,一歪一拐地走到公司门口。还没有到办公时间。钟老坐办公桌前,两眼望着路上行人,看见他进来,便问:“你怎么啦,跌了跤吗?”
他点点头,不答话,签了到以后就往楼梯口走。
“你请天假罢,不要把身体累坏了啊!”钟老关心地说。
他在楼梯口站住了,回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得答道:“你晓得的,我有多少薪水好扣啊!”
“这种时候,你还耽心扣薪水!你还要替公司拼死命!你知道我们还能够在公司吃多少天饭!”钟老有点激动地埋怨道。
“有什么办法!我们既然吃公司的饭,”他疲倦地答道。他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吃公司的饭?我们这个不是铁饭碗啊,”钟老冷笑道。
他吃了一惊,连忙走近钟老的办公桌,小声问道:“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日本人打下了桂林、柳州,来势很凶啊。听说总经理有过表示 要是敌人进了贵州,就把公司搬到兰州去,他已经打电报到兰州去找房子了。要是真的搬兰州的话,什么都完了。我们这般人还不是只好滚蛋!”钟老又发牢骚地说。
会有这样的事!他发呆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疲倦地摇着头:“不会罢,不会罢。”
“也说不定。不过他们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那公司来说:一些人一事不做,拿大薪水;像你整天拼命卖气力,却只拿那么一点钱,真少得可以!”钟老还没有把话讲完,看见周主任大步走进来,便收了话头,低声对他说:“他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早啊!……你上楼去办公罢。”
他没精打采地上了楼。他走过吴科长的办公桌前,吴科长忽然抬起头把他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毛骨悚然。他胆战心惊地走到自己位子前坐下,摊开那部永远校不完的长篇译稿,想把自己的脑子硬塞到那堆黑字中间去。“真没有出息啊,他们连文章都做不通,我还要怕他们!”他暗暗地责备自己。可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做他的工作。
腿不断地痛,他的思想不能够集中,他不知道自己一上午干了些什么事。他想到家,想到这里的工作情形,想到刚才这里的话。他好些天没有看报了。他个人的痛苦占有了他的整个心,别的身外事情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过去,湘北战事爆发,长沙沦陷,衡阳苦战,全州失守,都不曾给他添一点苦恼。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着他,这几年他一直没有畅快地吐过一口气。周围的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人人都在对他说,世界大局一天一天地在好转,可是他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地更艰难了。
开饭的铃声惊醒了他,把他从那些思想的纠缠中救了出来。他仰起头吐了一口气。一个同事马上走到他面前,说声“你签个字罢”,就摊开一张信笺在他的桌上。他吃惊地一看,原来是同事们发起的给周主任做寿的公启,每人名下摊派一千元。一千元,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踌躇一下,但是那个同事轻蔑地在旁边咳嗽了。他惶恐地立刻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同事笑了笑走开了。他站起来,觉得不仅左膝还在痛,连周身骨头都痠痛了。他勉强支持着走下楼去吃中饭。
在饭桌上同事们激动地谈论着桂、柳的失陷,和敌人的动向。他埋着头吃饭,不参加讨论,也不倾听他们谈论。他觉得浑身发冷,疑心是“摆子”发作了。他放下碗离开饭桌,钟老望见他,便走过来说:“你不舒服罢?你脸色很难看,下半天不要办公了。回家去睡个午觉也好。”
他感激地点一个头,回答道:“那么就请你替我请半天假罢;我自己也觉得精神不大好。”他走出门去。一辆人力车正拉到门前,车夫无意地看了他一眼。钟老在门内劝到:“你坐车回去罢。”
“不要紧,路很近,我可以慢慢走,”他回过头答道,便打起精神走下马路,到对面人行道上去。
他走得很慢。身子摇摇晃晃;头变得特别重,不时要往颈上缩。走路时左膝的伤处仍然在痛,他只好咬紧牙关,三步一停地埋头走,终于走了一大段路。前面就是国际了。他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分明是他的妻子在说话。他吃惊地抬起头。果然是她,她同那个穿漂亮大衣的年轻男人站在玻璃橱窗前,看里面陈列的物品。但是她马上跟着那个人进里面去了。她没有看见他,也不会想到离她就只有三四步的光景。
他看到她的背影,今天她的身子似乎比任何时候动人,她丰腴并且显得年轻而富于生命力。虽然她和他同岁,可是他看看自己单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颠一簸的走路姿势,还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觉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们不像是一个时代的人。
这样一想,他感到一种锋利的痛苦了。那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使他苦恼。她和那个人倒似乎更接近,距离更短。她站在那个人旁边,倒使看见的人起一种和谐的感觉。他的心不安静了。他本来已经走过了那个咖啡店。大蛋糕、美国咖啡、口香糖、巧克力糖,真是五光十色。他们在看什么呢?──他想。“Happy Birthday”,蛋糕的奶油面上红花绿叶中间现出这两个红色的英文字。他忽然记起来还有半个多月便是她的生日。他们刚才在看的,是不是这个生日蛋糕呢?那个年轻男人在准备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吗?可是他自己呢?他又有什么礼物送给她?他不自觉地把手伸进衣袋里去。他掏出一把钞票来。他低头数了一数,一千一百几十元!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他明晚还得拿出公宴主任的份子钱一千元。他再看蛋糕,他看见了旁边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四磅奶油大蛋糕法币一千六百元”。他叹了一口气。他连一磅也买不起,多寒伧!他躲避似地掉开了头。他刚把身子转开,忽然想到:“他一定买得起的。”这个“他”指的是里面那个年轻人。这个思想伤害了他。他已经走过了咖啡店。又回转来,走进大门,站在玻璃货柜前,假装在看里面陈列的糖果点心,却偷偷地侧过头朝咖啡厅看去。树生正拿起杯子放到唇边小口地呷着,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妒忌使他心里难过。他又害怕她会看到他。他不敢再停留,便急急地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他只觉得心里在翻腾,头在燃烧,他耽心自己会倒在这条倾斜不平的泥泞路上。他总算支持着到了家。
母亲系着围裙,立在方桌前挽起袖子洗衣服,抬起头惊讶地问他一句:“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他疲倦地答道。他勉强地在母亲旁边站了片刻。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脸色又这样难看!你不舒服吗?”母亲吃惊地说,她把两只手从盆里拿出来,在围裙上揩干了。“快去睡下来,快去睡下来!”她半扶半推地把他送到床前。
“我没有病,”他还在解释,但是到了床前他再也支持不住,连鞋子也不脱,便倒下去。
“你把鞋子脱掉,舒服点,”母亲站在床前说。
他挣扎着刚要坐起来,马上又倒下去了,同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好好地睡,我给你脱,”母亲说着,真的弯下身子去解他的鞋带。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母亲把他的两只皮鞋都脱掉了。她伸直身子带着痛苦的关心望他的脸。“我给你盖床毯子罢,”她又说,便把那幅叠好放在床脚的毛毯打开,盖在他的身上。
他睁开眼睛望着她,有气没力地说了一句:“我恐怕在打摆子。”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连嘴唇也是灰白的。
“你睡罢,你只管睡你的,等一会儿我给你吃奎宁,”母亲安慰他说。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了,头发也好像没有一根是黑色的了。她刚回到四川来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现在是他使她受苦的。可是她始终关心他,不离开他。“她真是好母亲啊,”他暗暗地称赞道。
后来母亲拿来三粒奎宁丸给他吞下了。她把剩下的半杯白开水放到方桌上去。
“妈,”他感激地唤了一声,泪水从眼角掉下来了,他望着他母亲,半晌说不出话。
“什么事?”母亲又走到床前俯下头亲切地问道。
“你真好……你对我太好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你睡罢,这些话等你好起来再说,”母亲和蔼地安慰他。
“我不要紧,”他摇摇头无力地说。他看见母亲并不注意听他的话,又解释道:“我只请半天假。明天他们公宴周主任,给他祝寿,我还要去参加。”
“你只请半天假?”母亲不以为然地说。“其实你可以多休息一天,不必耽心扣不扣薪水。”
“我明天一定要去,不然他们会看不起我,说我太‘狗’,想赖掉份子钱,”他用力说,脸都挣红了。
“‘狗’不‘狗’是你自己的事,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周主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母亲气愤地说。她忽然又问一句:“你看见树生吗?”
“我刚才还看见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她不陪你回家?她很可以请假回来看护你,她们当‘花瓶’的,不怕扣薪水。”她的妒忌和憎恨又被他那句话引起来了,她只顾发泄自己的怒气,却没有想到她的话怎样伤了他的心。
他呆呆地望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才露出微笑(多么痛苦的微笑!),自语似地小声说:
“她,她是个天使啊。我不配她!”
母亲只听清楚他的后一句话,便气恼地接嘴说:
“你不配她?明明是她不配你啊!说是在银行办公,却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状,又不是去做女招待,哪个晓得她一天办些什么公?”
他不答话,只是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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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忻世超
校对:饶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