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巴金译：“倘使是一尾鱼，他一定是在大洋里面游泳”——高尔基与托尔斯泰谈话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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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世界上最真诚的人。他从未隐瞒自己的过去。他出身显贵，又当过军官，年轻时候确实过着放荡的贵族生活。但是作为作家，他严肃地探索人生、追求真理，不休止地跟自己的各种欲念做斗争。他找到了基督福音书，他宣传他所理解的教义。他力求做到言行一致，照他所宣传的去行动，按照他的主张生活。为了这个目标，他奋斗了几十年，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巴金 《“再认识托尔斯泰”？》

巴金一生都与列夫·托尔斯泰维系着精神的交往，他研究这位俄罗斯伟大文学家的生平，倾心阅读他的小说，几十年间多次在文章中回忆他阅读《复活》时心灵所经受的震撼。托尔斯泰的精神力量、写作方式都影响着巴金。小编从《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中摘取高尔基与托尔斯泰交谈的记录和印象，这些直观的语句由巴老翻译并整理，在一九五九年出版，在其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托尔斯泰鲜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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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尔基对列夫·托尔斯泰的印象

　　比一切其他的思想更常来苦恼他的，显然就是关于上帝的思想。有时候它好像并不是一个思想，却是对于某种他觉得是比他高的东西的顽强抵抗。关于它，他所说的话倒比他所想说的少得多，然而他始终在想着这个问题。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年老的征兆，一个关于死亡的预感；我以为这是从他那出色的人的骄傲上来的，并且多少还有一点是从一种屈辱的感觉上来的：因为像他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人还不得不拿自己的意志去顺从某种链状球菌，这件事叫他感到耻辱。倘使他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他一定会推想出一些天才的假设，而完成一些伟大的发现。

六

谈安徒生童话

　　“你喜欢安徒生的童话么？”他带着沉思的样子问我道。“当初玛尔科·沃弗奇科的译本出版的时候，我还不了解它们，可是过了十年我再拿起那本小书来读，我一下就明白安徒生是非常孤寂的。非常孤寂。我不了解他的生活。我相信他的生活是放荡的，而且他常常旅行，走过的地方很多，可是这只是证实了我的想法：他是孤寂的。他正因为这个缘故，才写给儿童们念的东西，他以为儿童比成人有更多的怜悯心，这个见解是错误的。儿童对什么都不会怜悯，他们是不能够怜悯的。”

卖火柴的小女孩

国王的新衣

一一

对于诗的真正感觉

　　昨天晚上谈到巴尔蒙特的诗，他说：“浪漫主义是从人们害怕面对真理的这种畏惧心来的。”苏列尔不赞成这个见解，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非常感动地再朗诵了些巴尔蒙特的诗。

　　“列伏希卡，”他说，“这不是诗句，这是吹牛，这是中世纪人们所谓的无聊东西，这是一串没有意义的文字。真正的诗是朴素的；费特写着：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歌唱什么，

　　可是一首歌已在我的心中成熟。

的时候，他已经表示出了一般人对于诗的真正的感觉。农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可是啊，唯，呀，嗳——这便是一首直接从灵魂中发出来的真正的歌，就跟小鸟的歌一样。而在你们那班新诗人，却完全是虚构。还有那些叫做‘巴黎流行品的’法国废物。这就是你那些制造诗的家伙擅长的东西。涅克拉索夫的那些坏诗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虚构。”

一二

高尔基对列夫·托尔斯泰的印象２

　　病使他变得更枯瘦了，他的内部有什么东西给病消耗光了；在内心方面他显得更轻快，更明澈，更接近生活。他的两只眼睛变得更锐利，眼光更深透。他用心地听人讲话，好像他在努力回忆一些久已忘却的事情，或者他在等待着别人告诉他一些新的、未知的事情。在雅斯纳雅·波良纳，他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什么都知道而且用不着再学习什么的人，对于他什么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一三

高尔基对列夫·托尔斯泰的印象３

　　托尔斯泰倘使是一尾鱼，他一定是在大洋里面游泳，绝不会游进内海，更不会游到淡水河里。一条小鱼在他的四周游来游去，他所说的话它完全不感兴趣；对它毫无用处；他的沉默既不使它惊恐，也不使它感动。然而他的沉默既威严，又巧妙，很像一个真正离群索居的隐士。虽然关于某一些问题他感到有讲话的义务，出来说了许多话，可是人还是觉得他有更多的话不曾说出来。有些事他不能够对任何人谈。不用说他有一些连他自己也害怕的思想。

一六

谈“语言的技巧”

　　我把我的短篇小说《公牛》念给他听。他笑了好一阵，又恭维我知道“语言的技巧”。

　　“不过您用字遣词却并不高明。所有您的那些农人讲话都太聪明了。在实际生活里他们讲话都很蠢，而且次序颠倒，不相连贯，你起初一听，简直不懂他们想说些什么。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在他们愚蠢的语言后面始终藏着那个想使对方讲出心事来的愿望。一个好的农人从来不会一下子就露出自己的聪明来，这是对他不利的。他知道一般人跟傻瓜、蠢人接近的时候，总是不怀恶意不用欺诈的，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你在他面前一坦白，他立刻就看出了所有你的弱点。他对谁都不相信，就是对他的老婆他也怕讲出他的心事。然而在您的小说里面，他们全是那么坦白爽快；在您的每篇小说里面都有自作聪明的人们的大聚会。他们全用警句谈话，这也是不对的：警句在俄国话里是不相宜的。”

　　“可是言语和格言呢？”

　　“那又另当别论，它们不是今天才有的。”

　　“然而您自己也常常用警句谈话呢。”

　　“我从没有！而且您把一切都美化了，人啦，大自然啦，特别是人都给您美化了！列斯科夫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矫揉造作的、不自然的作家，很久就没有人念他的作品了。您不要受别人的影响，也不要害怕任何一个人，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二五

谈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他的某一个狂人的时候，曾说他或者是在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报仇，因为他曾经为他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出过力。他这是在写他自己，我是说，他也可以用同样的话写他自己。”

二六

谈宗教用语

　　他说：

　　“宗教上的一些用语实在是意思晦涩得出奇。例如‘主的大地和它的丰饶’这一句的意思是什么呢？这不再是《圣经》了，这是一种通俗化的科学唯物论。”

　　“可是您已经在什么地方解释过这句话了，”苏列尔说。

　　“我解释过的并不多。……‘解释了一处也不能说明一切。’”

　　他狡猾地微微一笑。

三一

谈狄更斯

　　他说：

　　 “狄更斯说得很聪明：‘我们得到生命的时候附带有一个不可少的条件：我们应当勇敢地保护它一直到最后一分钟，’可是就大体说，他是一个伤感的、多话的、并不太聪明的作家。不过他比别人更懂得怎样结构成一部长篇小说，不用说，他在这方面比巴尔扎克好得多。有人说过：‘许多人都给著书的热情控制住了，可是只有寥寥几个人后来为自己的著作感到惭愧。’巴尔扎克并不惭愧，狄更斯也不惭愧，然而他们两个人都写过不少的坏作品。可是不管怎样，巴尔扎克仍然是一个天才，这就是说，他是一个你只能够称做天才的人。……”

查尔斯·狄更斯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三三

谈高尔基的戏剧《在底层》

　　我把我的戏《在底层》念了几场给他听。他注意地听过了，然后问我道：

　　“您为什么写这个戏？”

　　我努力说明我的意思。他说：

　　“人老是看见您像一只公鸡似的，不管遇到什么都要扑过去。其次，您总是用您自己的油漆涂满所有的缝隙。您该记得安徒生的话吧：‘镀的金会磨光，猪皮倒永远留在那儿。’或者像我们的农人说的那样：‘一切都会过去，只有真理留着。’最好还是不要涂什么，都则您后来会上当的。然后再讲您的语言，它很巧妙，而且过于做作。这是不行的。应当写得更简单一点。老百姓讲的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甚至好像并不连贯，可是他们还是讲得很好。农人不会像某一位有教养的小姐那样发问：‘既然四总是比三多，那么为什么四分之一却比三分之一少呢？’不应当卖弄技巧。”

　　他用了一种不满意的调子在讲话。我刚才读给他听的东西显然使他很不高兴。过了一会儿，他并不望着我，忧郁地说：

　　“您的老头子并不可爱，我们不相信他是善良的。演员倒很好。您念过《教育的果实》吗？那里面有一个厨子跟您的演员倒很像。写戏是不容易的事。您的娼妓也写得成功，她们大概就是这样。您见过这一类的人吗？”

　　“见过。”

　　“这是看得出来的。无论在什么地方真理都会自己显露出来。您在戏里把您自己的话说得太多，所以在您的戏里面并没有人物，所有的人全是一样的。您大概不了解女人；您没有写成功一个女人，连一个也没有。人不会记得她们的。……”

　　安德烈·里沃维奇的夫人进来请我们出去喝茶；他连忙站起来急急地走出去了，好像他很高兴把这谈话结束似的。

注：本文摘选于《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巴金译高尔基著《文学写照》中《列夫·托尔斯泰》一文，题目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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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茹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