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阅读-日进斗金(3) | 巴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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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语
2019年春节来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迎新春,巴金故居在这期间,为您的精神世界增添财富,推出“日进斗金,每日读巴金”系列主题阅读,让巴金先生的作品伴随着您度过新春佳节。我们还邀请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先生为大家做了题解、注释和导读,让大家在美好的假期中,尽享阅读的乐趣。
一寸光阴一寸金,阅读所带来的快乐是人生中宝贵的财富;每日读巴金,点石能成金。
巴金
狗
题
解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22卷第9号,收1932年5月新中国书局出版的《光明》,现收《巴金全集》第9卷。
作者在小说集《光明》的序言中,曾谈到自己鲜明的爱和憎,有助于我们理解本文及作者同时期的其他创作:
无疑地在我的诅咒中同时也闪耀着爱的火花。这爱与憎的矛盾将永远是我的矛盾罢。我并不替自己的过失辩护。请看那个宣传爱之福音而且为爱之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怎样地诅咒过人:
你们富足的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受过你们的安慰。你们饱足的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将要饥饿。你们喜笑的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将要哀恸哭泣。……(《新约·路加福音》第六章,二四、二五节)
将来在人间也许这爱与憎的矛盾会完全消灭。可是现在我却要学那个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那样来诅咒人了。(《〈光明〉》,《巴金全集》第9卷第162页)
一
我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我像一块小石子似地给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于是我生存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母亲。我只是一件遗失了的东西。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我是千百万人中间的一个,而且是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间生活下去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我也有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却跟别人的童年不同。我不知道温暖,我不知道饱足,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我知道的只是寒冷和饥饿。
有一天,正确的日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有一天,一个瘦长的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严肃地说:“在你这样的年纪应该进学校去读书。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于是我去了。我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忘记了自己的寒冷。我四处找寻,我发见了富丽堂皇的建筑物,我也发见了简单的房屋,据说这都是被称为学校一类的东西。我昂着头走了进去,因为我记住求学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无论在漂亮的建筑物或者简单的房屋,无论在门口遇见的是凶恶的面孔或者和善的面孔,我总会听见这一句同样的话。这句话像皮鞭一样地打着我的全身。我觉得全身都在痛。我埋下头走了。从里面送出来孩子们的笑声,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我第一次疑惑起来,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我的疑惑一天一天地增加。我要不想这个问题,可是在我的耳边似乎时常有一个声音在问:“你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
破庙里有一座神像。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我这样想。神龛里没有帷幔,神的庄严的相貌完全露了出来。虽然身上的金已经脱落了,甚至一只手也断了,然而神究竟是神啊。我在破烂的供桌前祷告着:“神啊,请指示给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
神的口永远闭着,甚至在梦里他也不肯给我一点指示。可是我自己终于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说:“像这样怎么能够算做一个人呢?这岂不太污辱了这个神圣的字吗?”于是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断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乞讨残汤剩饭,犹如狗之向人讨骨头。我并不是一个人,不过是狗一类的东西。
有一天我又想: 既然是东西当然可以出卖。我自己没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不如把自己卖给别人,让别人来安排我的生活,我也可以给他作牛作马,只要他把我买到家去。我便下了决心要出卖自己。我插了一根草标在背上,我走过热闹的与不热闹的街市。我抬起头慢慢地走,为的是把自己展览给人们看,以便找到一个主顾。我不要代价,只要人收留我,给我一点骨头啃,我就可以像狗一样地忠心伺候他 。
可是我从太阳出来的时候起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山去,没有一个人过来向我问一句话。到处都是狞笑的歪脸。只有两三个孩子走到我身边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标。
我又倦,又饿。然而我不得不回到破庙里去。在路旁,我拾起半块带尘土的馒头,虽然是又硬、又黑,但是我终于吞下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的胃居然跟狗的胃差不多。
破庙里没有人声。我想,连作为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也是人间完全不需要的东西。我哭起来,因为人的眼泪固然很可宝贵,而一件不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文钱。
我跪在供桌前痛哭。我想哭个够,因为我现在还有眼泪,而且我只有眼泪。我不仅在破庙里哭,我甚至跑到有钱人的公馆门前去哭。
我躲在一家大公馆门前的墙角里,我冷,我饿。我哭了,因为我可以吞我的眼泪,听我的哭声,免得听见饥饿在我的肚子里叫。
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出来了,他并不看我一眼;一个穿漂亮长袍的中年人进去了,他也不看我一眼;许多的人走过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好像我没有站在这里一样。
最后,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注意到我了。他走到我面前,骂道:“去,滚开!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 ”
他的话跟雷声一样响亮,我的整个脑子都震昏了。他踢着我的身子,像踢着狗一样。我止了哭声,捧着头走开了。我不说一句话,因为我没有话可说了。
回到破庙里,我躺下来,因为我没有力气了。我躺在地上叫号,就像一只受伤的狗。神的庄严的眼睛看下来,这双眼睛抚着我的疼痛的全身。
我的眼泪没有了。我爬起来,我充满了感激地跪在供桌前祷告:
“虽然不是一个人,但是既然命定了应该活在世界上,那么就活下去罢。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像一件遗失了的东西,那么就请你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的父亲罢,因为我不是人,在人间是得不着谁的抚爱的。”
神的口永远闭着,他并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于是我有父亲了,那神,那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啊。
二
我虽然跟平常一样每天出去向人们讨一点骨头,但是只要有了一点东西塞住我的饥饿以后,我便回来了,因为我也跟别的人一样,家里有一个父亲。虽然这个家就是破庙,父亲就是神,而且他的口永远闭着,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开我的就只有他。他是我的唯一的亲人 。
虽然是在寒冷和饥饿中,日子也过得很快,我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一种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
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是人,而且常常拿这样的话提醒自己。但是人的欲望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了。
我渴望跟别的人一样:有好的饮食,大的房屋,漂亮的衣服和温暖的被窝。
“这是人的欲望了。你不是人,怎么能够得到那些东西呢?”我发见自己有了奇怪的思想以后,就这样地提醒自己道。
然而话是没有用的,人的欲望毕竟在狗一类的身体里生长起来了。虽然明知道这是危险的事,自己也没法阻止它。
于是大街上商店里的种种货物在我的眼前就变得非常引诱人了。有一天我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双很好看的粉红色的腿。这双腿有时在人行道上走着,不,不是在走,是在微微地跳舞。它们常常遮住我的视线,好像是两只大的圆柱。有时候它们放在街中间黄包车上面,一只压着另一只,斜斜地靠在车座上。
我每次远远地望见那双腿就朝着它们走过去,可是等到我的眼光逼近那双腿的时候,一个念头便开始咬我的脑子:“小心,你不是人呢!”于是我的勇气消失了。
有一天,我却看见那双腿的旁边躺着一条白毛小狗,它的脸紧偎着那双腿,而且它还沿着腿跳到上面去。我想:“这不一定人才可以呢!小狗也可以的。”这样想着,我就向着那双可爱的腿跑过去,还没有跑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手抓住我往地上一推。
“你瞎了眼睛!”我只听见这句话,便觉得头昏脑胀,眼睛里有好多金星在跳。我睡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四面都是笑脸,腿已经看不见了。奇怪的笑声割痛我的耳朵。我蒙住两耳逃走了。
现在我才明白了。我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一条狗,或者狗一类的东西。现在我才知道我连做一条狗也不配。
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破庙里。我坐在供桌下面,默默地想着,想着。我仿佛看见了那条白毛小狗怎样亲热地偎着那双好看的腿;我仿佛又看见它怎样舒服地住在大公馆里,有好的饮食,有热的被窝,有亲切的爱抚。妒嫉像蛇一样咬着我的心。于是我爬在地上,我用双手双脚爬行。我摇着头,摆着屁股,汪汪地叫着。我试试看我做得像不像一条狗。
我汪汪地叫着,我觉得声音跟狗叫差不多。我想,我很可以做一条狗了。我满意,我快活。我不住地在地上爬。
然而我的两只脚终于要站直起来,两只手也不能够再在地上爬了。失望锁住了我的心。“连狗也没有福气做啊。”我又躺在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我含着眼泪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啊,作为我的父亲的神啊,请你使我变做狗罢,就跟那条白毛小狗一模一样。”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每天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但是我还没有做狗的福气 。
三
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
然而世界上还有白的皮肤,黄的头发,蓝的眼珠,高的鼻子,高大的身材。
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在街上和人行道上大步走着,昂然地抬头四面张望,乱唱、乱叫、乱笑,好像大街上、人行道上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其余的人胆怯地走过他们身边,或者远远地躲开他们。
我有了新的发见了。所谓人原来也是分等级的 。在我平常看见的那种人上面,居然还有一种更伟大的人。
戴着白色帽子,穿着蓝边的白色衣裤,领口敞开,露出长了毛的皮肤,两个、三个、四个。我常常在街上看见这种更伟大的人。
他们永远笑着、唱着、叫着,或是拿着酒瓶打人,或是摸女人的脸。有时候,我还看见他们坐在黄包车上,膝上还坐着那双可爱的粉红色的腿。他们嘴里说着我不懂的话。
人们恭敬地避开他们,我更不敢挨近他们身边,因为他们太伟大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们,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伟大人物而庆幸,我甚至于因此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我暗中崇拜他们,祝福他们。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挨近他们身边,免得亵渎了他们。可是有一次我终于挨近他们了。
有一个傍晚,我又饿又倦,走不动了,便坐在路旁墙边,抚着我的涂着血和泥的赤脚。饥饿刺痛我的心。我的眼睛花了,看不清楚四周的一切,连那个伟大的人走过来我也没有看见,等到我最后看见了要起来避开,已经太迟了。
一只异常锋利的脚向我的左臂踢来,好像这只手臂被刀砍断了一样,我痛得倒在地上乱滚。
“狗!”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字从伟大的人的口里吐出来。
我的手揉着伤痕,我的口里反复地念着这个“狗”字。
我终于回到了破庙里。我忍住痛,在地上爬着。我摇着头,我摆着屁股,我汪汪地叫。我觉得我是一条狗。
我心里很快活。我笑着,我流了眼泪地笑着。我明白我现在真是一条狗了 。
我带着感激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啊。作为我父亲的神啊!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那伟大的人,那人上的人,居然叫我做‘狗’了。”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不停地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因为我是一条狗。
四
我又在街上遇见那双粉红的腿了,它们慢慢地向我走来,旁边还有一条白毛小狗。
我几乎不能忍耐地等它们走过来。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因为我现在是一条狗了。
皮鞋的声音近了。白毛小狗汪汪地叫,突然向我扑过来。它扑到我身上,咬我的破衣服。我爬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它跟它扭在一起,它咬我,我也咬它。
“你狗,滚开!”跟着这个清脆的声音,一只粉红色的腿朝我的头踢过来。我抱住小狗在地上滚。我的耳边响着各种的声音,许多只手在拖我,打我。可是我紧紧抱住那条白毛小狗死也不放。
五
等到我回复知觉的时候,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洞里。没有人声,空气很沉重,我快透不过气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这决不是狗窝。我还想在地上爬,还想汪汪地叫。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厉害,而且身子给绳子缚住,连动也不能够动一下。
我又想,在那个破庙里,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父亲的神,依旧冷清清地坐在神龛里面。他在那里等我。我要回去,我无论如何要回到破庙里去。
不管我全身痛得怎样厉害,我毕竟是一条狗。我要叫,我要咬 !我要咬断绳子跑回我的破庙里去!
1931年。
导读
这是一篇读来令人心酸的小说,作者在这里对弱者的同情和对现存社会制度的谴责是伴随在一起的。关于本篇的写作和分析,作者本人曾有以下文字:
我想起了我那篇叫做《狗》的小说,它也许有点像那一类的作品。这个短篇的主人公“我”把自己比作一条狗,希望自己变成一条狗。他“在地上爬”,他“汪汪地叫”。他向神像祷告说:“那人上的人居然叫我做狗了。”他最后被人关在“黑暗的洞里”。他说:“我要叫,我要咬!我要咬断绳子跑回我的破庙里去。”今天的青年读者也许会疑心我这个主人公有精神病。不然人怎么会愿意变狗呢?怎么会“在地上爬”、“汪汪地叫”呢?其实我的主人公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只是在控诉旧社会。旧社会中,就像在今天的英、美国家那样,穷人的生活的确比有钱人的狗还不如。几十年前上海租界公园门口就挂着“华人与犬不得入内”的牌子。殖民主义者把普通的中国人当作“狗”看待。小说里那些“白皮肤、黄头发、绿眼珠、高鼻子”的“人上的人”就是指殖民主义者。小说主人公是在诅咒那些殖民主义者。他并不是真正在地上爬、汪汪叫,想变成一条狗。他在讲气话,讲得多么沉痛!“黑暗的洞”不用说是监牢。主人公最后给捉起来关在牢里去了。不过他仍然要反抗,要叫,要咬。我在这篇小说里写的是在内外的压迫与剥削下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悲惨生活。小说一共不到五千字,是在一个晚上一口气写成的。我拿起笔,用不着多想,手一直没有停过。那天下午《小说月报》的编者托人带口信,希望我为他们写一个短篇。我吃过晚饭后到北四川路上走了一阵。那条马路当时被称为“神秘之街”,人行道上无奇不有。外国水手喝醉了,歪歪倒倒地撞来撞去,调戏妇女,拿酒瓶打人。有时发了火,他们还骂人为“狗”。我散步回家就拿起笔写小说。那个晚上我又听到了“狗”字,我自然很激动。我已经有了小说的题目。我写的是感情,不是生活。所以我用不着像工笔画那样地细致刻画,在五千字里面写出当时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我只需要写出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小说的结尾本来不是“要咬断绳子”的那一句。我原来的结尾是“我再也不能够跪在供桌前祷告了”。后来这篇小说翻成英文,英译者把最后这一句改为“我再也不向那个断手的神像祷告了”。我看到了译文才感觉到我原来那个结尾的确软弱。所以我一九三五年编辑短篇小说集的时候,便改写了结尾,加上“要咬断绳子”的话。
《狗》自然不是我的第一个短篇,不过它总是我早期的作品。其实不论是我早期的或后期的短篇,都不是成功之作。我在创作的道路上摸索了三十年,找寻最适当地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形式,我走了多少弯路,我的作品中那些自己的东西也都是很不成熟的。《狗》也许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篇,可以说是我的“创作”。我在前面说过它有点像当时所谓“被压迫民族”作家写的小说,也只是就情调而言。我和那些作家有相似的遭遇,也有一种可以说是共同的感情,所以作品的情调很接近。但是各人用来表现感情的形式却并不相同。我有我自己的东西。然而哪怕是我的“创作”,它也不是我凭空想出来的,它是从我的生活里来的。连那个“狗”字也是租界上的高等洋人和外国水手想出来的,我不过把它写在小说里罢了。(《谈我的短篇小说》,《巴金全集》第20卷第515—517页)
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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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忻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