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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阅读-日进斗金(5) | 巴金:大镜子——随想录三十五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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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语

  2019年春节来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迎新春,巴金故居在这期间,为您的精神世界增添财富,推出“日进斗金,每日读巴金”系列主题阅读,让巴金先生的作品伴随着您度过新春佳节。我们还邀请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先生为大家做了题解、注释和导读,让大家在美好的假期中,尽享阅读的乐趣。

  一寸光阴一寸金,阅读所带来的快乐是人生中宝贵的财富;每日读巴金,点石能成金。


巴金

大 镜 子

     ——随想录三十五

  晚年巴金恢复了写作的权利的同时,也恢复社会职务和地位,于是又被当作“名人”追捧,巴金只想老老实实的写作,对这些事情并不热心,相反却感受到自己的写作受到了干扰,因此就有了这篇文章的写作。1980年1月19日巴金在写给杨苡的信中曾提到过这篇随想:“我身体不好,事情多,的确开始垮了。你第一个看出来:我写字困难。我写了‘哀告’的文章,要求让我安静,我争取完成五年计划,然后死去。……我要保护自己,为了完成我的写作计划。”(《雪泥集:巴金致杨苡书简劫余全编》第158页)

  本篇最初发表于1980年1月4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收入《随想录》。

  我的书房里壁橱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文革”期间造反派和红卫兵先后到我住处,多次抄家,破了好些“四旧”,却不曾碰一下这块玻璃,它给保全下来了。因此我可以经常照照镜子。 

  说真话,面对镜子我并不感到愉快,因为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尊容”叫人担心:憔悴、衰老、皱纹多、嘴唇干瘪……好看不好看,我倒不在乎。使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它随时提醒我:你是在走向死亡。那么怎样办呢?

  索性打碎镜子,从此不接触这一类的东西也罢。我遇见的人经常对我讲:“你没有改变,你精神很好。”这些话听起来很入耳,同死亡完全连不起来。用好听的话做养料,是不是越养越好,我不敢断定。但这样下去,日子总不会不好过吧。我曾经这样想过,也这样做过。有一个时期我就不照镜子。我不看见自己的“尊容”,听见好话倒更放心,不但放心,而且自己开始编造好话。别人说我“焕发了青春”,我完全接受,甚至更进一步幻想自己“返老还童”。开会的通知不断,索稿的信不停。我还要为各种各样的人办各种各样的事,做各种各样的工作。那么多的来信,那么多的稿件,还有访问和谈话。似乎大家都要求我“树雄心、立壮志”。我也就完全忘记了自己。

  于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垮了。用钢笔写字也感到吃力,上下楼梯也感觉到膝关节疼痛。一感冒就发支气管炎,咳嗽不停,痰不止。这时候我才又想起应当照照镜子,便站在镜子前面一看,那是在晚上,刚刚漱过口,取下了假牙,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哪里有什么“青春”?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我清醒了。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真实的面容。前天看是这样;昨天看也是这样;今天看仍然是这样。看看自己,想想自己,我的感觉,我的感情,都跟我的相貌相称,也可以说是符合。这说明一件事实:镜子对我讲的是真话。所以我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现实。这样我才定了一个五年计划。我是站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定计划的:是作家,就该用作品同读者见面,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总得留下一点东西。我不需要悼词,我都不愿意听别人对着我的骨灰盒讲好话。最近常有人找我谈我自己的事。他们想知道四五十年前某一个时期我的思想情况和我对某些问题的看法,等等。这使我想起了我“靠边”的时候受到的一次外调,来的那位工宣队老师傅要我讲出一九三一年我在苏州经人介绍见到一位年轻朋友,当时讲了些什么话。我怎么讲得出呢?他把我训了一顿。不用说,他是别有用心。现在来找我谈话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是怀着好意来的,他们来“抢救材料”。他们是有理由的,有的人还想对我有所帮助,替我的旧作作一点辩护或者讲几句公道话。我说:好意可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是在号召大家向前看吗?我也要向前看。

  对,我也要向前看。不然我为什么还要制定计划、想方设法、东求西告、争取时间来写作品呢?其实不写也照样过日子,只要自己名字常见报,大会小会不缺席,东讲几句话,西题几个字,这样似乎对社会就有了贡献,对后人就有了交代,这又有何不可呢?但是我的书房里偏偏留着那面大镜子,每次走过它前面,我就看到自己那副“尊容”,既不神气,又无派头,连衣服也穿不整齐,真是生成劳碌命!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家里写吧,写吧。这是我给自己下的结论。

  我感谢我眼前这面镜子,在我的头脑发热的时候,总是它使我清醒。我要讲一句我心里的话:请让我安静,我不是社会名流,我不是等待“抢救”的材料,我只是一个作家、一个到死也不愿放下笔的作家。

十二月二十三日。

导读


  巴金在后来的《随想录》中还谈到过这个问题:

  这些年我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像是一个旧社会里的吹鼓手,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拉我去吹吹打打。我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写作,我不能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得为各种人的各种计划服务,我得会见各种人,回答各种问题。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说不要当“社会名流”,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作家。可是别人总不肯放过我:逼我题字,虽然我不擅长书法;要我发表意见,即使我对某事毫无研究,一窍不通。经过了十年的“外调”,今天还有人出题目找我写自己的经历,谈自己的过去,还有人想从我的身上抢救材料。(《干扰》,《巴金全集》第16卷第433页)

  回顾过去,对于这种做“吹鼓手”的经历,巴金深为懊悔,所以在晚年,他决心不要再过那种表面上风风光光,但实际上却对社会对自己并无任何益处的生活,所以,他要选择“规规矩矩地待在家里写吧”,这是一个作家的根本职责。要知道,说这样的话时,巴金可谓德高望重、名满天下,此时人尤其需要有清醒的头脑,特别是对自己的正确认识。“大镜子”是外物,是让巴金有了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看清自己的机会,但它也在作者的内心之中,只有内心中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认真去看和去思考镜子中的自己。这是一篇自我警醒之辞,同时也是劝诫之辞,它希望我们的社会也是这样,正视现实,甚至是自己的短处,不要把美好的自我想象当作现实,否则会发烧会生病。

  黄裳先生在怀巴金的文章中,特别提到了这篇文章,他说:

  拿起一本《随想录》来读,随手一翻,翻到一篇“大镜子”,读罢身心通泰,写得好,是上好的散文,也是上好的杂文。文章中有这样几句话,“我不需要悼词,我都不愿意听别人对着我的骨灰盒讲好话”。好像正像两天前他讲的话。我记起他曾对我说,《随想录》就是当作遗嘱来写的。当时着实吃了一惊,觉得刺耳,也手足无措过。现在想来,他并不曾说谎。《随想录》就是一本讲真话的书,虽然有的人读了不舒服,但她要存在下去,直到谎言绝迹那一天为止,她也就自然灭亡了。(《伤逝——怀念巴金老人》,《来燕榭文存》第8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1月版)

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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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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