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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阅读-日进斗金(6) | 巴金:爱尔克的灯光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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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语

  2019年春节来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迎新春,巴金故居在这期间,为您的精神世界增添财富,推出“日进斗金,每日读巴金”系列主题阅读,让巴金先生的作品伴随着您度过新春佳节。我们还邀请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先生为大家做了题解、注释和导读,让大家在美好的假期中,尽享阅读的乐趣。

  一寸光阴一寸金,阅读所带来的快乐是人生中宝贵的财富;每日读巴金,点石能成金。


巴金

爱 尔 克 的 灯 光

  抗战期间,巴金曾回过成都两次,第一次是1941年1月初到2月中旬,住了50多天;第二次是1942年4月底到7月。本文就是前一次回乡后的感触和思考,最初发表于1941年4月19日《新蜀报·蜀道》,收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1月出版的《龙·虎·狗》,现收《巴金全集》第13卷。

  巴金是为了追求新思想新文化冲出旧家庭的,对这个家庭,他的情感一直很复杂,这里既有爱他和他所爱的亲人,也有让他厌恶的旧家庭的习气、做派,在晚年他的《我的老家》一文中也谈到了1940年回乡的印象和对老家的一些看法:

  我离家以后过了十八年,第一次回到成都。一个傍晚,我走到那条熟悉的街,去找寻我幼年时期的脚迹。旧时的伴侣不知道全消失在什么地方。巍峨的门墙无情地立在我的面前。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大门开了,白色照壁上现出一个圆形图案,图案中嵌着四个绛色篆文大字“长宜子孙”。这照壁还是十八年前的东西,我无法再看到别的什么了。据说这里是当时的保安处长刘兆藜的住宅,门墙上有两个大字“藜阁”。我几次走过“藜阁”门前,想起从前的事情,后来写了一篇散文《爱尔克的灯光》。那是一九四一年年初的事。

  ……

  然而太迟了。一九六〇年我第四次回成都,再去正通顺街,连“藜阁”也找不到了。这一次我住的时间长一些,早晨经常散步到那条街,在一个部队文工团的宿舍门前徘徊,据说这就是在我老家的废墟上建造起来的。找不到旧日的脚迹我并不伤感。枯树必须连根挖掉。可是我对封建制度的控诉,我对封建主义流毒的揭露,决不会跟着旧时代的被埋葬以及老家的被拆毁而消亡。(《黑土》,《巴金全集》第13卷第281-282页)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八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

  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回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一线微光。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罢。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

  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曾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

  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一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作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梦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的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

  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

  十八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子里,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 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花树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还只是那四个字:“长宜子孙”。

  “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下的东西罢。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 分和卖。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 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样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

  “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里面少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我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

  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

  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

1941年3月在重庆。

导读


  巴金回乡,感慨颇多,正如他在本文中所说:“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这个疑问一方面继续着对家族制度的抨击,另外一方面也对“五四”的实际效用产生怀疑,巴金强烈感觉到“五四”所提倡的精神原则没有彻底推行开来,反封建也不彻底,老家人的生活方式更坚定了他的这些看法:

  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甜蜜的家”!

  这些想法在他后来所写的小说《憩园》中通过杨梦痴的故事完整地体现出来了,回乡遭遇的五叔之死直接给了他触动:五叔用光了祖父的遗产,也用光了自己妻子的嫁妆,沦为惯偷,曾被子女赶出家门,后来被捉进狱中,在狱中他烟瘾发作,不久即死去。《憩园》可以看作是《激流三部曲》的续篇,它写了在大家庭崩溃之后,那些依靠着祖产生活的纨绔子弟的生活状况。同时,作者又不露声色地写出了“憩园”的新主人——一个新时代的新富贵的人生困境,实际上作品导向了对理想失落的思考、金钱对人性腐蚀的思考以及对家族制度的反思。《憩园》为旧家庭唱了一曲挽歌,杨梦痴的故事证明了旧式家庭所提供的是人的毁灭之途;同时,巴金也对新家庭提出了警告,这也是巴金所慨叹的社会并没有实质转变的地方。万昭华的寂寞和叹息,是一个善良的女性生命枯萎的前兆,家不再是幸福的屏障,而成为囚禁人的地方,哪怕这样的“幸福之家”也不由自主地走回老路上。这是为什么?看来仅仅考虑反抗家族制度还是远远不够的,巴金对“五四”的许多观念开始重新检讨。

  《爱尔克的灯光》可以看作是《憩园》的引子,里面所提出来的问题,对于当下社会仍然值得思考,比如当中国人的生活都富裕了之后,父母应当给子孙留下什么,我们如何面对财富?究竟怎样才是对孩子的爱……有很多仍然是困惑中国人的问题。对此,在本文中,巴金用事实和思考带给我们很多启示。

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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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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