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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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将连载小说《第四病室》,在闭馆期间,让我们重读巴金的作品,获得一些力量与勇气。
第一章(上)
六月一日(星期四)
下午一点钟我搬到医院里来了。一个看护拿着一块牌子引我到三等病房去。我跟着她从登记处出来,顺着一条石板铺的路,穿过两道门,拐了三个弯,走进一个小小的院子。看护是一个高身材的少女,腿长,脚步下得急,这条路不用说是她走惯了的。我却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天上午落过一阵雨,石板还有点滑,我不惯走这种路,何况右手还提着一大包衣物,我差一点跟不上她了。看见这个小院子,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我想应该是这里了。那个大房间的黑漆门上挂着“第四病室”的木牌。院子里有一丛芭蕉和十多株芍药。
看护沿着石板路走进第四病室去了。我跟在她后面。
跨进那道两寸多高的门槛以后,我得到第一个印象:到处都是床和人。正对着门有一张条桌,桌上放了一堆纸件、钢笔和墨水。我跟着看护走到条桌前面,她把我介绍给坐在那里的一位穿蓝色旗袍、烫头发的中年女人,她称她做“汪小姐”,把手里的牌子交给她,就匆匆地转身走了。
汪小姐站起来,一面看牌子,一面问我:“陆先生胆囊发炎?”我答道:“是。”她又问:“陆先生自己带铺盖来吗?”我答道:“没有。”她便解释地说:“这里铺盖少,病人多,洗得不勤,不大干净。自己带铺盖来,好一点。”我说:“我以前不晓得。”我心里倒想:“住在医院里,还怕什么不干净!”
她不再问什么了,就指着右边角落里一张空床铺对我说;“床已经铺好了,就是第五床,请过去休息罢。”她微微一笑,便把头掉开了。
我抱着我的一包衣物,穿过病床中间窄小的过道,走向她指给我的那张病床。第五号,一块黑底白字的洋铁号牌挂在床头白粉墙上,不会让人看错。好几双陌生的眼睛把我一直送到第五号病床。
床上铺着白布被单,是新近洗过的,不过上面还留着一块饭碗口一般大的黄色药迹。这使我想起了汪小姐的话。床头靠着墙,左面挨近第六号病床,右边靠近第四号,不过中间各有一条过道,各隔着一个小小的方木柜,那是靠着床头白粉墙安放的。左边柜上放着两个吐痰的杯子和两把茶壶,显然是给我们两个人分用的,第六床的柜子被铁架占去了。方柜下面有门,里面分两隔,全空着,可以存放我带来的衣物。床下有一个方凳,凳上放着一把起了一点儿锈的便壶。
我不需要别人给我解释,便知道在我住院的期间,我可以自由使用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我再看脚下,这是一片阴湿、污黑,不十分平坦的土地;我又往上看,上面没有天花板,屋顶相当高,两边墙上各有两堵通气的高窗,两边木壁上各有两排可以撑起、放下的格子窗,糊窗的白皮纸破了,就不曾重糊,现在成了麻雀来往的航路。这间病房比尤大夫家的病室差得太多。不过它并没有使我失望。这是三等病房,每天只收三十元住院费,即使连伙食费连普通医药费都算在内,比起最下等的旅馆最坏的房间也便宜些。在这里住上两个月,我负担得起它的全部费用。所以我感谢尤大夫把我介绍到这个医院来。
我把衣包放在床上,打开它,拿出肥皂、牙膏、牙刷放在柜上,把脸帕挂在脸帕架上(柜子的一边钉得有一个脸帕架),把别的衣物塞在柜子里面。柜子并不大,不过我带来的东西也不多。
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感到了一点儿疲倦。我觉得头发晕,想躺下来休息。我便脱下学生服折好,放在枕头底下,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我穿着绒线衫睡在被窝里,一面随意地看我的四周。那些病床,那些病人,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新奇的声音渐渐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一排一共有四张床,号码是从四到七,都是床头靠着白粉墙的。在我的脚下是第十二床,床头朝着我的脚,它的左边也有一张床,那是第十一号,每张床的右边靠近床头都有一个放东西的方木柜。
我正在这样地移动我的眼光,忽然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左面送过来。
“先生,请吃饼干。”
我惊讶地侧过头去看。说话的是第六床的病人。他伸出光光的右膀拿了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嚼着,胸前被单上正摊开一包饼干。他的眼光从饼干上移到我的脸上来。
“我不饿,谢谢你。”
“你不要客气啊,我是吃不完的。”
他说着,又好像在笑。他的脸带红黄色,看起来很年轻,又健康。他的五官端正,只是眉毛和眼角都往上斜,成了倒八字形,有点儿像戏子上装后的眉眼。这给他那张朴实的农民脸上涂了一点儿怒容。他的左膀高高地举起来,上面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弯曲着,被吊在一个铁架上,这个简单的铁架就放在方木柜上面,而且是用麻绳绑牢了的。
“你的左膀?”我的眼睛望着铁架,嘴里吐出了这半句问话。
“跌伤的,骨头跌断罗,”他说着,也看了一眼自己那只跌断的手臂。
“怎么跌断的?”我又问一句。
“我跟我们库里一个同事,坐三轮卡到花溪去玩。司机真混蛋,才走了一公里,就把车子开翻了,我们两个都受了伤。我过了好半天才醒转来。一脸一身都是血。先抬到陆军医院,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勤务兵照应,病人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我住了两天。这里有病床,我就搬过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说得慢,说的是普通话,不过带着浙江人的口音,吐字并不十分清楚。他的身子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他只微微动了动右膀,脸稍稍向我这面偏了一下。
“你住院几天了?”我在他停了嘴、包好饼干的时候,问他。
“今天第七天了,进来的时候说是两个星期就可以接好的,”他说,一面把饼干放到方木柜上去。“真苦,动都不能动一下,”他解释地添上一句。他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了。
“不要紧,苦两天就会好的,”我这样安慰他。
“说不定啊。第一床那个人睡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听说要取石膏架子。我连石膏都没有上,”他指着靠门边的第一号病床说。
我朝他指的那张床看,只看见被单下面耸起一堆东西,我看不清楚那个平睡在枕上的头。
“他是接腿骨罢?”我又问。
“是给机器打断的。你隔壁第四床是割盲肠的。”
我听见他这样说,便把脸掉向右边去看第四床的病人。那里没有枕头,一张灰白色的脸平平地放在垫被上。眼睛半睁开,嘴唇没有血色,急促地吐着气。
“他病得厉害罢?”我仍旧把头偏回左边,耽心地问道。我很紧张,我有点害怕,我也是来开刀的,而且是动大手术。
“这倒不要紧,过两天就好的,比不得我们。请问你贵姓?”
“我姓陆。”
“我叫朱云标,”我并没有问他的姓名,他自己说了出来。其实他不说我也会知道。我无意间看了他的号牌一眼:床号下面就贴着他的住院单。他是上月二十六日入院的。“我在××器材库当库员。”
这时我忽然闻到一阵小便臭,不觉自语道:“哪儿来的臭气?”
“老郑来倒小便壶啊,”第六床接着说。
我不知道老郑是谁,但是我看见一个工友提了一只铅桶朝着我们这面走来。他把桶放在第四床床脚边,却去拿了第六床、第七床的便壶来,把小便倾在桶里。我听见一阵溅水声,正要拿手帕蒙鼻孔,一股带大蒜气的尿臭已经扑到鼻孔里来了。工友把便壶放回到原处,又去把铅桶提到第七床床脚放着。又是一阵暴雨声和一阵臭。工友放回便壶以后,我看见第六床伸了右手到床下面去摸凳子。他的手只能挨到凳子的一只角。无论如何他拿不到便壶。
“哎呀,又是这样乱放!”第六床皱紧浓眉自语道。接着他大声唤道:“老郑!老郑!”
老郑已经到第九床那里去了,他回过头板起脸孔问道:“什么事?”
“小便壶我拿不到呀!”第六床着急地说。
“拿不到,你讲话客气点。说个‘请’字,又不是花钱的事。我们也是人啊!”老郑说;他那张四方脸仍然是死板板的,不说肉,连颊上挨近鼻梁地方的几颗麻子也不肯动一下。他也是浓眉,厚嘴唇,不过鼻子却是塌的,眼白上牵了几根红丝。
“总是这样凶,我才只说了一句话,”第六床诉苦般地自语道。
老郑走过来,嘴里叽咕着,伸手把第六床床下的凳子拉了一半到外面,他又拿起便壶用力在凳上一放,一面说:“现在该拿得到罗。你屙罢,你屙罢,”他并不正眼看这个病人,就气冲冲地走了。接着倒尿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个工友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我感到一点儿不平,又觉得有点儿奇怪,暗暗想道。可是第六床却不作声了。
我也不想讲话。我有一点儿睡意,就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这中间我好像听见隔壁第四床病人的呕吐声,但是我也并不注意。
“试表,试表!”少女的声音在我旁边唤着。我睁开眼睛。一个矮胖的看护小姐站在我的床前,她递给我一支温度表,说:“好好地衔在嘴里。”我点点头。我把它放在口里,我想笑,想说:“难道这个我都不知道!”我又听见她在说:“把手伸出来!”便把左手伸给她让她去数脉搏。她默默地用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两三个字就走了。我听见她又在唤第四床:“试表!试表!”那个割了盲肠的病人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
“你还难过吗?”少女的声音问道。
病人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我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你要喝水,是不是?”她柔声再问。
病人短短地应了一声。
“我拿给你喝好罗。”她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俯下身去,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口边,让水慢慢流进病人的嘴里。
“够罗。等一会儿再喝罢,”她像在吩咐小孩似地说。我看那个病人,他的嘴边有一圈短短的胡子,额上有好几条皱纹。他至少比她大十几岁。在他面前她却露出那样的大人气,她其实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胡小姐!胡小姐!”第九床的病人在唤她。
“哪样?”她抬起头问道。
“你今天进城罢?”
“我今天不进城。方小姐进城。你要买哪样?”胡小姐微笑道。她的脸型像一个“曰”字,是扁圆的。
“方小姐是那个身材高高、脸长长的罢?”第三床的病人坐起来说。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颧骨略高,牙齿稍稍突出,头发剪得带了点滑稽相。
“那是袁小姐,人家脸并不长啊。方小姐就是那个举止呆呆板板、不大爱笑的,不过人却是很好的。试表!”她说着,就走到第三床跟前,把表递给那个病人。
“说好,我看这个医院里就只有你胡小姐好,没有哪个比得上!”第三床带笑说,他并不把温度表放进口里去。
“不要乱说啊。医院里有四个病室,你没有见过的护士多得很!”胡小姐笑答道。她又催他一声:“快试表,不要拿着玩!”她一面在数他的脉搏。
“我又没有发烧,天天试温度干什么!”第三床毫不在乎地说。
“那不管。你只要住院一天,不管病好没有好,就得试温度,验脉搏,”胡小姐说完,就向第二床走去,不再理那个多话的病人了。
我口里还衔着一支温度表,她不来拿去。我不能忍耐,只想取出来让自己先看一下。我果然取出来了。可是我把它横着拿在手里,始终看不出水银升到多高,我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我的温度多少。
胡小姐来了。“不要自己拿出来乱看,”她责备地说,就把温度表从我的手里抢了去。我问她:“发烧吗?”
“有一点点,不要紧,”她答道,便匆匆走开了。
第四床的病人忽然哇地一声吐起来。我听见第三床在喊:“胡小姐,快来,第四床吐了。”
“不要紧,他是要吐的,”胡小姐回过头来朝第四床望了一眼,简单地答道。她继续向着病室里那张唯一的条桌走去。那是她们护士办公的地方。条桌后面还有一块略带方形的空地。正面壁上开了一堵大窗,两边各放着一个放药品和用具的带柜子的橱。
第四床止了吐,歇了一两分钟,却含糊地叫起来,声音不大,我只听见“小姐”两个字。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看他,他的脸色黄得真难看,嘴唇痛苦地微微动着。
“胡小姐,胡小姐,第四床在叫你!”第三床大声说。
胡小姐正站在条桌前和护士长汪小姐讲话,就掉转头问了他一句:“哪样?”
“他请你过来有事情,”第三床带笑说。
胡小姐迟疑一下,还是走过来了。她一直走到第四床床前,埋下头声音温和地问那个病人:“你要哪样?是不是要喝水?”
病人诉苦地说了一句话,声音还是不清楚,不过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心里难过,要睡枕头。
“不行,你打过麻药针,不好睡枕头。今天故意把你枕头拿走的。再难过你也得熬过今天,一天熬过就好罗,”胡小姐摇摇头说。
病人应了一声就不再响了。我却开始想着:他还是半身麻醉就这样难受。我将来开刀的时候要全部麻醉。那怎么受得了!这样一想,我真有点儿害怕了。我掉过脸不敢再看他。我勉强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老郑!老郑!你去给我叫碗大卤面来!”我听见一个好像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说。我睁开眼睛,看见老郑端了一个木盘盛着几个浅口的土饭碗,他走到第四床跟前,放了一个碗在方木柜上,说:“你自己会吃吗?流质。”病人哼了一声。老郑也不去管他在说什么,就转过身向第三床问道:“苏先生,你喊肉丝面?”
“大卤面,快点儿去,我饿得受不住了!”第三床露出一排黄牙齿带笑说。
“好的,”老郑答应一声,他又向第七床走去。他留下一个碗给那个病人。
“老郑,老郑!”又是第六床的叫唤声。老郑回过头厌恶地朝第六床看了一眼,连哼也不哼一声。
“我要买鸡蛋,”第六床似乎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恨意,他只顾自己说,他的右手正伸在枕头下面摸他的钞票。
“刚才走到你面前,你连屁也不放一个。走过了你倒要买东西罗,我又不是你公馆里的听差,”老郑咕噜着。他并不理睬第六床,却端着木盘,从第八床床脚边的过道,走到对面那一部分去了。
老郑去远了。第六床的右手抓着几张钞票,压在铺盖上。他呆了似地望着老郑的背影,半晌才吐出一声“啊哟!”接着是一声叹息!他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更朝上竖了。“何必这样欺负人!”他用了一种古怪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害怕多看他这样的神气。
“他们那种人只晓得要钱,你给他一点钱,他就不会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接嘴说,说话的人坐在第八号病床上。一块白布(也许是一方手帕)从他的下巴一直束到前额,在发际打了一个蝴蝶似的小结,那两只小翅膀高高地翘着。这样一来,他的脸显得丰满多了。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背心和一件白布衬衫。
“给钱也要到出院的时候,这里又不是旅馆客栈,”第六床咕噜地说。
“现在不比从前了,生活这样高,天天在涨,哪个人不要钱!”第八床的病人接嘴说。第八床和第三床排在一根直线上(在我的眼睛看来,它们算是横放的),中间还留了一大块空地位,两张直放的病床占据了这个地位的一大半,那就是第十一床和十二床。十一床床头靠近第九床的床脚,十二床的床头挨近第二床的脚。
“老沈,你又在讲什么?讲个笑话罢?”第三床带笑打岔道。
“现在不好讲笑话,小姐要干涉的,”第八床答道。“我在讲医院。就说住院罢,从前在南京、上海,只要搬进医院,你身上不用带一毛钱。现在连胶布都要自己去买来。没有胶布你休想换药。再说:你缴了一笔住院费,不到你出院,过两天钱扣得差不多了,入院处的彭先生就会跑来像讨债一样逼着你要钱。简直跟客栈一样……”
“少讲点话好不好。你们病轻的人不在乎,人家现在要休息。第四床今天才开过刀,”胡小姐突然走过来抱怨似地插嘴说,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
“好,老沈,不要讲了。免得惹起胡小姐生气,”第三床带笑地说。
“今天让胡小姐刮了胡子罗,”第八床笑答道。他又转向胡小姐半开玩笑地说:“胡小姐,好,你怎么也学起袁小姐那个样子来!你本来是个好人。”
“你快不要乱说。人家袁小姐也是好人,”胡小姐的胖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是,我晓得。这里的小姐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不好的,”第八床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好,好,请你不要讲了。等会儿大夫来碰见,又要怪我们护士不负责,”胡小姐微微皱起眉毛说。她说完便掉头走开了。
第八床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对着第三床做的。他不再作声了。第三床也躺下去,用铺盖蒙着头睡了。
但是屋子里并不是清静的。别的病人在讲话。后来胡小姐也在同汪小姐谈话。一个穿红绒线衫的护士从外面进来,在条桌前立了两分钟,又匆匆地走出去了。接着一个短小精悍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药橱前面取什么东西。
大夫进来了,来的不止一个,有男有女,穿着一样的白色工作衣。前面一个就是给我看病的冯大夫。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应该来看我的病了。”这样想着,我感到一点安慰,同时又有一点兴奋。
冯大夫和别的大夫们围着条桌站了一会儿,他们在谈话,在看病历表,在写字。我的好奇的眼光只能探索到这一点。……但是冯大夫和一个女大夫向着我走来了。女大夫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放了好些药瓶的长方形匣子。她比冯大夫矮一个头,身子却比他宽。浓发,大眼,厚嘴唇,特别引人注目。他们立在我的病床的两边。冯大夫张开他那仿佛用墨笔绘上了两撇八字胡的薄嘴唇,和蔼地笑问道:“你今天进来的?”
“是。”我点点头,过后又急切地问他:“明天就可以开刀吗?”
冯大夫不回答,却反问我:“你不觉得什么痛苦罢?”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后天给你照X光相,”冯大夫看了看病历表,说。
“照了X光就可以开刀吗?”我又问。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说,”冯大夫答道。他揭起我的铺盖:“让我看一下。”
他已经在门诊室里看过了。但是他说还要看,而且旁边有一位年轻女大夫(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露出我的肚皮。不过我不能不听从大夫的命令。我终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绒线衣、衬衫、汗衣)向上挽起来。他俯下头,摸摸,敲敲,听听,然后叫我盖上被。他用英语和女大夫讲了几句话。她也用英语回答。我不明白他们讲些什么,我只听懂几个单字,却连不起来。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的父母和家庭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样的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害怕,不会痛的,”她说着就转过身向着方木柜,在她那个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朝右边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吩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桌去了。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亲切、豪爽的面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右面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掉向右边。
一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药的关系,开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问。
“有一点点。我不想吃东西。”吐字比先前清楚,声音还是微弱无力。
“这不要紧。你这两天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点水,吃点流质。”
“我没有枕头睡不好。只想吐。我想睡枕头。”
“今天不行。明天就给你睡枕头。你要是忍不住,请小姐给你打一针;要是晚上还睡不着,你请小姐给你吃点睡药,等一会儿我关照小姐一声。”
病人听见大夫这番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大夫走了。病人又发出两三声短短的呻吟。
过了一阵,其实时间相当长久,不过我并没有计算时间(我的表停了)。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在这中间我有时候闭上眼睛养神,有时候又睁开眼,向各处看看,有时候又和第六床的病人说一两句话。我不再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深灰色的衣服上粘着油腻,腰间系了一条围裙,袖子挽起来。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饭馆的堂倌。他来这儿做什么?我想道。
“老许,我叫的面为什么不端来?我等了两点钟了,”第三床大声说。“岂有此理!”
“我实在没有空,老郑又没有说清楚,不知道是你叫的,”老许走过来,陪笑地向第三床解释道。“我就去给你端来,好不好?”
“现在不要了,要吃饭了。给我炒个菜罢,炒猪肝,”第三床说。
“老许,老许!”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叫他。这个年轻的堂倌一面应着,一面转动脸向各处点头。他又走到第八床那里。
“炒什么菜?”他带笑问第八床。
“炒一盘蛋,”第八床回答。
“老高,老高!”一个沙哑的粗声在喊。这声音是从第十一床发出来的。这个病人枕头下垫着靠背,我只能看见他的头,而且这只是一个头顶。头发剪得很短,我看不见他的面貌,却可以猜想到,这个人有一张圆圆脸和一个结实的身体。
我不知道谁是老高。老许还在同第八床讲话。
“老高!老高!”第十一床继续在喊。声音里似乎含得有愤怒和焦急。
“他不是老高。老高没有来。他是老许,”第八床带笑地接嘴说。
“老许!老许!”第十一床立刻接着叫起来。
“你要炒菜吗?”老许掉转身,微微埋下头问道。
“我要一碗炸酱面,要快!”沙哑的粗声说。
“好,回头我给你送来,”老许答应着。
“老许,给我炒盘榨菜肉丝!”第九床抬起头来说。我看见他一只手按住左眼,眼睛上垫着一叠纱布。他和第十一床一样,头也是剪得光光的。他穿着医院里发给病人穿的宽大的白布短衣。
“好,明天早晨还要小笼包饺吗?”老许堆着一脸笑说。
“当然要,”第九床答道。他接着又叮嘱一句:“菜要早点送来,不要等到饭都冷罗!”
“不会的,”老许答道。这时候在对面一角的病床中间有好几个人不耐烦地接连喊“老许”,老许大声应着,匆匆地走过去了。
“真没有办法,简直把这里弄成菜馆了。叫他不要送菜进来,他总不肯听,”汪小姐大声抱怨道,她这时候正站在条桌前面同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讲话。
“你不准他送菜进来,那么我们从哪里得到营养?大夫天天叫我们吃好东西,医院又不给我们吃。自己出钱买,你们又不准。哪有这种道理!”第八床咕噜地说,他的声音不高,不会给汪小姐听见。
“老郑,老郑!”第十一床忽然粗声叫起来。
没有人理他。他一直叫下去。
“哪样?”汪小姐立在原处,抬起头,问道。
第十一床不回答。只是叫着:“老郑,”这是痛苦的声音。
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挺着她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胸部走到第十一床床前,问他:“十一床,你要哪样?”
他含糊地吐出三个字。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那位小姐加重语气再问一句。
病人的回答仍旧是含糊不清楚的,不过声音倒更像是痛苦的呻吟了。
“刘小姐,他要大便盆,”第九床取下了左眼上的纱布,坐直身子,解释道。
“好的,我给你喊老郑来,”刘小姐说着便挺直身子端起肩头走开了。
我听见她在外面喊老郑,大约叫了四五声。她应该走远了。过了几分钟,她又从外面走进来。她走到第十一床那里,温和地对他说;“老郑不在。他就回来。你等一下。”
“我不能等,喊他快点来!”病人近乎粗暴地说。
“给你说,老郑不在,只好等他回来,”刘小姐板起面孔说。
第十一床不作声了。可是等到刘小姐走开了,他却开始低声呻吟起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罢,第十一床又大声在叫“老郑”。
“十一床,你不要吵。老郑不在,你吵也没有用。人家病重的要休息,要静养,你懂得规矩的,”汪小姐仍旧站在原处,只是把眼光射过来,她带着教训的口气说。
“小姐啊!快,快!大便盆,快拿来!小姐,做做好事啊!老郑!”第十一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又叫起来,而且声音更痛苦了。
“给你说等老郑回来就拿来。你喊我又有什么用!”汪小姐不耐烦地说。
“老郑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病室里二十四张病床,从没有空过。这么多的病人,靠他招呼,他倒躲起来不做事!”刘小姐接下去抱怨道。
“小姐啊,做做好事啊!做做好事啊!”第十一床继续大声呻吟道。
“给你说,叫你不要吵,别人要静养!”刘小姐走过来干涉道。
“你也奇怪。你要大便,喊小姐干什么。小姐们又不是给你拿大便盆的,”第八床的老沈笑嘻嘻地插嘴对第十一床说,他高兴自己又抓到跟小姐们开玩笑的机会了。
刘小姐不再作声。她用责备的眼光瞅了第八床一眼,又回到条桌那面去了。
“其实小姐们拿回把大便盆,又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来看护病人,还摆什么臭架子!”第九床不以为然地自语道。他躺下来,侧着身子,闭上眼睛睡了。
第十一床的呻吟声还没有停止。我看见他忽然伸起右膀来,挥动一下,又放下去了。这是一只带红色的光膀子,非常结实,肌肉就像要蹦出来似的。
“好罗,老郑来罗,”胡小姐松口气地说。老郑从容地走进病室来,手里提着一把铜开水壶。
“老郑,十一床要大便盆,”胡小姐说。
“等我先冲了开水,”老郑短短地答道,脸上的表情并不曾起一点变化,或者可以说他的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好像他的脸是用纸糊起来似的。他说了,便走到第一床的方木柜前面拿起壶冲开水。
胡小姐不说话了。刘小姐低声骂了一句:“岂有此理!”可是第十一床这个病人看见了老郑,又大声叫起来:“老郑,大便盆,快点啦,快点啦!”
老郑只管冲他的开水,并不去理睬第十一床。他默默地走过第二床,第三床,第四床……一壶冲满了又是一壶。老郑走到第七床前面了。第十一床的呻唤声始终没有停止,不过声音轻了些。忽然他动了一下头,好像他想转过脸来看老郑,我看见他的半边脸,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瞥!黑红色的、结实的圆圆脸。他的头立刻又放平了。他气咻咻地叫着:“快点啦!快点啦!”
我的心被这叫声搅得非常难过。我用手蒙住两耳,用被蒙着头,但是并没有用。我更加不舒服。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催促老郑把大便盆拿来呢?为什么医院里容许这种恶意的作弄?我想说话,我的喉咙发痒了。我咳了一声嗽。
但是第九床占了先。那个光头的年轻人一翻身坐起来。他睁大他那双小眼睛瞪着老郑,用带怒的声音说:“老郑,你就把大便盆给他拿来罢。让他这样吵下去有什么好处!吵得大家都不安宁。”
老郑立刻掉转身,走了两步,对着第十一床气愤地说:“不要喊罗,我就去给你拿来!”他把开水壶放在地上,踏着大步往外面走了。
“这种人只晓得要钱!你有钱给他,你就是他的祖宗!没有钱你就是他的孙子!”第九床对着老郑的背影厌恶地骂道。
这次并不要等多大一会儿工夫,大便盆拿来了。老郑把它往第十一床的床沿上一放,大声说:“好罗,好罗,你屙罢。不要吵罗。草纸在哪儿?你有草纸吗?拿出来。”
第十一床含糊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晓得,”老郑摇头说。他揭起被单(铺盖刚才落到床脚了),把那个扁而长的洋磁盆塞到病人的身子下面去,过后又大声吩咐:“你屙好,不要又吵,我自家会来拿。病房里二十几个病人,我又不是专伺候你一个人的。”他说了便去拿起水壶继续冲开水。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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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